雕花的木床，舍弃。香熏炉子，舍弃。磨砂花瓶，舍弃。家用电器，舍弃。漂亮衣服，舍弃。漂亮鞋子，舍弃。同事老板，舍弃。所有……均舍弃，在收拾好行装的时候她发现她带的东西还是和几年前一样简单，两套换洗衣服，一件绵绸桃红睡衣，红楼梦，毛巾牙刷护肤品，几年的工作下来，所购买的东西到现在发现全是累赘，身外之物而已，朋友来帮收拾，大叹可惜，她却是无所谓的笑笑，手上是一张车票，不晓得目的地是如何，她并不觉得茫目。便利店购买矿泉水，佛手口香糖，纸巾，饼干。售货员眼神冷漠。这该是她告别这里最后一个与之说话的人，不禁微笑起来。在车站的卫生间里，对着镜子逐个带上小小的耳钉，小小的水钻，忖着脂粉未施的脸，竟显憔悴，镜子里女子，长发披散在胸前，白色的麻质上衣，棕色的领子上有金线编织，卡其色短裤，背黑色的大包，包的拉链上挂着kfc的茶犬，手上是龙凤的银镯，她竟然在哪个时候看自己却是陌生，告别自己，也是一种告别，她觉得不为过。

在小镇，他该是属于生活安逸的一种，四十岁，丧妻，有一个儿子，有一处前些年留下来房产，在明山脚下，也算是交通便利，有车，不怎么开，出去宁愿步行或是骑自行车，在亲戚的厂里有股份，一周去一次就足够，有稳定的女性朋友，但不带回家，不贪恋夜生活，因为晚上要回家帮儿子检查作业，周末要在院子里和母亲一起侍弄菜园，自己种了几株蔷薇在角落，亲手给铁栅栏刷上油漆，不喝酒但一年之间有几天会在房间里对着亡妻的照片喝杯红酒，然后去卫生间洗脸，抬头看镜子的时候看到自己的两鬓已经少许发白。抽烟，也不多，是个很自律的人。在小学当老师，顺带自己的儿子一起，和小孩子说话的时候他会弯腰，期末的时候他会认真的给每个孩子的的名字下面贴上小红花和祝福，他觉得和这样幼小无邪的生命一起，不觉得自己苍老。周末，开车去镇里接人，远在上海的朋友说有个朋友想来这里教书，问是否行个方便，他自然是开心，前阵子一个老师结婚刚走，刚好缺人，于是就很爽快的说来没关系，我会好生招待的。

小镇的车站，刚下过一场雨，车子进站的时候碾过紫桐花，一朵紫桐花飘过车窗，无法扑捉，花下男人在抽烟，目光和她对视，马上就转过头，往后看。下车，点烟，看盒子里只剩下六根了，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拿了根出来，在抬头的时候，她看到刚才在花下和她对视的男人。

“你好，请问你是青衣么”？

“我是”，她深吸一口烟，随手把烟蒂弹在地上，仰脖喝了口水，将瓶子扔在地上，“走吧”。

在车子的后坐，放着一把白色的栀子，她小心的把包放在身上，生怕压到那束洁白。她太累，在车上睡着了，他叫醒她的时候惊了一身冷汗，半个小时不到睡眠怎么让她觉得睡了几十年。

他带她去吃饭，她在他对面贪婪的点了好多小吃，湖南菜太辣，她好象不是很习惯，一直不停的喝可乐，他给她要了一瓶椰汁，给自己要了一杯茶，两个人安静的吃东西，谈论了下那个在上海的朋友，他的同乡。他并没有问她为什么要来这里，来多长时间，准备怎么办。

下车到学校，前面的女老师走了后，很多东西都还在，她的东西很少，早在昨天他就来打扫并把床铺好，他拿了个透明的玻璃杯子，把栀子插好。

一个人躺在略微显硬的木板床上，睁大眼睛，看着屋顶的瓦片，那个时候，她发现她没了记忆，偏过头去，窗台上栀子映着月亮，她开始睡去。

有一次她来他家做客的时候，所谓做客其实他家的菜地要翻地，母亲刚好生病，她刚好无聊就来帮忙翻地，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也觉得安静，他问她怎么就来了，她说要做个简单的人。他也没问其他，其实也足够，如他现在也就是活的简单，在起身的时候看她背着他锄地的样子，姿势熟练，该是做过的，她于是就和他说起她小时候锄地的故事，两个人玩笑到太阳落山母亲叫吃饭才做休息。

他是生活简朴的人，厨房是白色和绿色的马赛克，她在水槽边帮她母亲洗菜，老人腰疼病犯了，他进厨房换母亲休息，两个人在厨房忙碌起来，窗户外有只喜鹊叫得欢，隐在玉兰花里面，她一下子发现她已经来这里了两个月，空气中是排骨海带汤的味道，她看这个背影宽阔的男人，穿黑色布鞋，不紧不慢的做菜，姿势熟练，心里忽然想到诗经里的君子形象，想到那里她不禁偷笑，他不解，她亦不说。

他想眼前这个女人是不是可以论及婚姻，母亲说不错，他也觉得不错，儿子也认为不错，课后，从校后的山坡翻过去，每日只要天晴，他们都会走走，此时已经是初秋，往远走是条废弃的铁轨，缝隙里开满小黄花，他看她站在前面的小山坡上抽烟，她以前抽的烟很难买到，所以她改抽白色的茶花，上面一句话她说喜欢，“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每当她点烟的时候她就陷入了一个自我沉溺，他倒不觉得不满，甚至还觉得很好。或许上海的一切都在千年之前了。

“你可以考虑嫁给我么”？两个月一起的生活他想他该知道她要什么。

“呃”，她回头的时候头发遮住了眼睛，在这里两个月，她的头发一直就这样披着，甚至比以前更滑顺，一只手抚摸手腕上的银镯，一只手抚摸发梢。“我明天给你答复”。哪天回去的路上，她走在前面一直不说话，他却是懊悔怎么就那么唐突。回家后一直懊悔不已，电话给她，同事说去了镇上，忐忑了一晚上，半夜迷糊睡去，他看到前妻的脸，在睡梦里他模模糊糊的摸自己的脸，奇怪怎么这一次怎么没有泪水．

她给家人电话，家里一切安好，恍然想起已经一个月没有电话回去，父母在那边问及结婚事宜，问要不要过来，她拒绝了，其实只要祝福也就好了，只是答应年前一定回去看看．挂掉电话给他电话：＂婚期订在什么时候＂？对面短暂的沉默，＂就月底把＂．放下电话的时候，走在异乡的街道上，想到这里马上要是要成为自己一辈子的地方，心里忽然温暖起来，梧桐树叶飘下来，两边整齐的时装店，小镇的物质来的细致满足，她这样想．

月底结婚，定做礼服，订酒店，买戒指，送请帖，他坚持要办的风光，她倒是无所谓，本想安静的领个证就算了，只是看他的坚持也没什么其他话，于是前前后后忙了两个礼拜。忙得她都不记得细节，只晓得那天蔷薇开的烂漫无比，他摘了一朵给她别在礼服上，旁边是两边亲友的祝福，一手提起裙子上台阶的时候，她抬头看见门上的横批：花好月圆。

婚后生活一如往日，那日在厨房边煲汤边看书，他从工厂回来，递给她一条茶花，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她想，也是，其实归去到那里都是，一如这样安详也足够。为人妻，为人母，她还是安静，眼前一切也足够。

清明一起去给他前妻上坟，她已经怀孕，身着小碎花的孕妇装，看到墓碑上那个女人的照片，笑意盈盈，她恍然觉得其实这个是一种承接，其实足够，虽然有时候还会想起年少时候，只是愈加遥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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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