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冬天的季节里,一个人拖着颇旧鞋板的男人,匆匆滑过岸边薄薄的冰,在那样孤独的日子里,独自无奈而又忧伤的望着曾经漪沦的池水。
湖水下的鱼早已不再游动,冰上的影子,也随风摆动着无声的旋律。老男人摸摸鬓角一道道已老的纹路,深深蹲在地上,手指叉开,点触到如屡的层冰,细细的画着什么。也许啊,他在画着他认为尘世的样子,也许是在画着心里的圈圈。他的手指画了许久许久,冻紫的指尖结了一层浅浅的霜。是在冬季,很冷也很长。夜总没有星星,夜总是一秒比一秒冰冷。四下的喧嚣的树木不再玩闹了,寂静的躺在风雪的怀抱,有时风很轻柔的有意无意去横掠,就会惊扰披在它身上的银裹……可它还是一样安静的睡着,恬静的睡着,略略忧伤的睡着,沉睡的气息填满了白白的岁月。
老男人强撑起腰来,笑着转过头去。今天的鱼儿还是依然那么安静,欢快的在冰底下玩耍,红磷的片甲依然夺目,虽然老男人看不清了,可就算隔着一层雾,一层朦胧,他还是喜欢那样细细的看着。然后和现在一样,很自然,很自然的扭过头来。用湿润的眼角,望一眼苍白的雪松,望一眼浅浅的天。湿润的眼角忽然更加迷蒙,他不记得在什么样的季节曾经流过什么样的泪水,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的是老了,是老了?
听人说,老了的人眼角上会生出斑点,老了的人眼睛便会混浊,直到渐渐模糊了天地……
脚趾头风列的伤口结满了血痂,累累覆盖了一层又一层,忽然雪风把伤口吹得好痛,他不自觉从左脚到右脚,从右脚到左脚来回的蹭着。沙沙的裤腿响,或许是风大了,也或许掺夹了些许的血音?并不是想这样的,老男人总是这样蠕动着嘴唇颤抖。家里早已经没有多余的钱了,能拾到别人丢下的旧拖鞋已算是此生的造化吧。他浅笑,没有阳光的日子,笑容后炯黑的窝窝不能盛满金色的温暖。酒窝僵僵的挂在脸庞,那里盛满的依然是暖暖的心中微笑。
忽然,一阵风掀起了他粗糙的长发,莫名的哭了。天边的雪花弥漫在天际,冬季里撒向人间的花朵,是哪一种未曾见过,用悲哀凝结的泪水?
他记起和自己相依为命的妻子,也曾经这样和自己看着弥漫的雪松,看着冰层下跃舞的鱼群,看累了,然后肩并肩,手牵手,一步一步向前走……永远不会回头,永远不会迟缓。
“老婆,我们这样一辈子走下去。要是还是年轻的时候,该多好。”
她笑。他也跟着傻傻笑。年轻的日子总会过去,没有谁可以用魔法漏斗装满时间的沙子,让它慢慢的流缓。
“傻老公,其实最美的时候,是与你晚年的相守。我们年轻时太肆意了,爱的火热,爱的坎坷。如今终于有了可以安静的时候,为什么还有那曾经的日子呢?”
他愣愣的看着妻子弯弯如柳月的眉毛,使劲的靠拢彼此的肩膀。风里风外的雪花,在那一隙空间里停落,谁也无法穿破用爱编织的墙。可是时间流逝的太快,雪松依然常绿,松针依然繁密,天上倏而短倏而长的云还在变幻,而她却猝然于花花世界。
那天她去的时候,老男人并不知道。他刚从外面回来,破旧的帽沿上沾满了碎碎的雪印,他拍拍大衣,无数的雪花飘向木床,在暗黑色的屋子下,他看不到年老体衰的老婆苍白的嘴唇,也听不到微弱呼吸后的喘息。他把衣服盖在灯旁的木椅上,便依旧一如从前,温柔的坐在她身旁,抱起她的脚放入怀中,温暖她在冬季容易发凉的身体。
忽然,她急躁的将脚抽出,转动的幅度带起长发,无力的打在男人的脸上。他呆滞的眸子忽然灰暗。
“老婆……”
“老公。我想去看门外的鱼,还在不在哪里,还在不在游动。”
“可是天很冷了,夜也快到了。明天好了。”
“不!我今天就想看!”
她大声的嘶哑叫着,强硬的让男人不知所措。他从没有见过她这样,也不知道一向温和的她还有这样一个异面。他说好,她欢快的笑起,像几十年前还是青年的时候,那样无邪的笑起。婆婆在下床时,忽然瘫软在他的怀里,眼里直勾勾盯着门槛,盯着门前不远处,冰封的水面。老男人心里流过不知一种什么滋味,他感觉是一种预兆,也感觉是一种错觉。只是他不懂这中情感的触电,也不懂这种情感的终结。
夜了,也已经是夜了。天空依然弥漫着跳跃的雪花。雪松像小孩子样在黑暗里显得窘迫与弱小。他们瞥了一眼前方,前方的雪想是已经硬了。老男人紧紧搀扶着老婆婆,一步步挪向结冰池塘。
“哇,果然还有红色的鱼在游啊~在冰下,自由自在的。”
她眸子的病兆忽然发出光彩,欢腾的笑着。一瞬风浮动她银寒的长发,她打了一个哆嗦,强忍着风寒的刺骨,紧紧抱着她的男人。男人从怀里掏出一支烟,颤巍巍的燃着了。
一点红光在有雪的夜里闪烁,像一盏飘远的红帆,照亮黑色里弥留的希望。
两人紧紧抱在一起,女人的指甲深入男人的肉体,也许不是风寒的压迫,而是五脏六腑翻腾的折磨。男子无意间瞥见池水里一条红鱼游着游着不再动弹,横横的立在水里,缓缓的下沉,下沉,在周围轻微的漪沦渐渐扩散,渐渐消失在冰下的黑暗里。一切消失在视野,消失在冰层与他瞳仁一点的视野。
“老婆!”
他一惊。手里的烟灰断了。
从此,这个男人生活的一切都毁了。许多年后,他渐渐看着这些鱼,总觉的人活着是一场无休无止的罪。这中罪,规定了生老病死,规定了阴阳相隔。男子面容枯槁,他脱下女人为她精心缝制的小牛皮鞋,埋在雪堆里,雪堆的旁边是她的暮,没一年的雪都会把碑石上的字盖的很严,看不出有一点字的痕迹。
这些年,他穿着捡来的破鞋,脚筋早已冻裂,如今也是麻木了。他渐渐学会一个人播种,一个人收割麦田,一个人挑着等哭泣。呆滞的眼神更加呆滞,迟缓的情感更加迟缓……冬季,他会在夜里痛苦的哀嚎、恸哭,大声呼唤着女人的名字,只是再也无法温暖女人的脚,无法给他容易发凉的身体一点温暖。门不远处的池塘又结冰了,来来往往的红鱼一群接着一群,他幻想着和曾经一样,一起看鱼,一起毫不留恋的回头,一起肩并着肩阻碍飞来的风雪。
雪松长在,只是人呢。
他迷乱的拖着颇旧的漏风拖鞋,带着长长的痕迹,用脚上的血,画着小小的圆圈,是两个爱心,在丘比特的箭上穿过。他空洞的站起身来,毫不留恋的向前走着,微曳的松影照在他的身上,仿佛女人就在他身旁,两人肩并着肩,携手向前走着。只可惜,只可惜以前是爱,现在是死灰后的奢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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