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家和清水桥之间,是舂水河最上游的一条支流,河水从山里出来,落差较大,于是,沿河而居的乡村用水,均是一路筑坝,来取水灌溉田亩。所以,溯舂水而上,不能行船,只能步行,不仅是河道蜿蜒,还因为一路坝多。而最热闹之处,或是这清水桥边上的水坝,因为水坝之上,是清水桥,为永连公路的要塞。
清水桥下有清水,那清水清得宁人,可以看见水中细细的游鱼,看见拇指大的沙石,也可以看到附在底表的青苔。很多次,放学的路上,都好看见有人骑了汽车内胎,在坝上用渔网捕鱼。没有开闸放水时,坝上的水,青悠得不见了底了。渔人在上游用木棒击水,把鱼都赶到了桥下,欲一网打尽。而想到书里的“漏网之鱼”,心里不免笑渔人的憨了。
坝上两岸载树,还是那种结子如鞭炮的“炮响树”,密密匝匝的,树冠挤在一起,风吹翻银,见不到天光,只感到河里的清凉。而坝下,沿河的树一棵离一棵远,奶奶说像打散了的兵。或许那堤是石堤,缺乏土壤,没有植物生根的地方罢。有些轻闲的黄昏里,学校没事,阿俊就借了老师的三弦,骑了自行车,到这坝上,或坐在临水的树脚上,对那水,乱弹琴一番。而若是秋天,河中央的石滩露了形,我们也会涉水,到那石滩上,挨在一起,听着琴音,还透过桥洞,看西天流云。
结束了一天的活计,清水桥的人,在黄昏也闲下来,骑了车,往这坝的上游的水潭洗澡、打水仗。而浣衣、洗头的姑娘,就来这里,就了坝上的水流来漂洗衣物,或那一袭长发。倒影在水里,被柔柔的波荡着,直到我们的脚边,别有风情。圩上的姑娘,或者离城市近了一步,穿衣打扮,都在追求自由和飘逸,而受物质条件和地方风气所限制,又只能在个性的边缘彷徨。但穿著,因了这局限,却有了地方的美。
街上木匠伙计的女儿,瑶瑶,十六七岁,端着衣盆又摇来了。上面小黑褂子,镂了黄边,下面的小裙,刚过膝盖。头发受了走路的风力,悄悄飞扬起几缕,秀美的瓜子脸,眼睛深如秋水。阿俊说她的皮肤挤得水出。可能比她皮肤嫩的,是我们的心灵,因为她来到水边,阿俊就红了脸,乱弹得更欢了。瑶瑶抬起头,向我们张望,那姿态,如水面一朵睡莲。我笑了,以为她会有回音,而只见她端了盆,趟出水,上坡,走了。阿俊说:这娘们俊。我笑笑,太阳刚下山,阴黑袭来,想起大山脚下僻静的家,一丝淡淡的忧愁,如那水的凉气,悄然袭来。
瑶瑶离开了,太阳下山了,我们要回去了。清水桥是个没有特色的小镇,盖因这里的人是四处迁来的,均为利而来,所以,除了面子之外,内里十分的阴暗。今天不是这街有纠纷,就是那街出蟊贼,每天都有新闻,在风里流传。没有街灯,只有小们里黄黄的灯关,在门前洒一地。而年轻的姑娘三两成伙,在路边聊着,又倏忽不见,风卷起路上的纸屑蔗皮,呼啦啦响过。一个不小的镇子,却如此的寂寞。
我在镇子上,也见到过从前一个荷家的同学,女的,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丝毫不见当年脸空上的生涩,代之的是青春的娇红。当我从诧异中醒出,她已经只留了一个背影了。在宽阔无人的大马路上,她汲着高跟鞋,摇曳生姿。荷家在山下,我有好多同学都是荷家出来的。受了这个女同学的诱惑,我跟阿俊又去荷家,可是,见了以前的同学,又不敢说出来,是来找她。而且自哪以后,也没见过她。鼓起勇气说出来的时候,她已去了广东。广东,对这个湘南小镇是很有诱惑力的,是改变人命运的一个地方。那时候想,广东,应该是个美女如云的地方。
读书已经成了某种压抑,也厌倦那种功名利禄的教化。农家的小哥儿,翻农门总是腿短了点,明白了之后,心也野了起来,夜里不上自习,逃出来,去看录像。其中,某次听到清水桥的人闲聊,说瑶瑶嫁了,嫁给隔壁邻居。在十名九姓的地方,这本来很正常,可人们偏偏说他们早有勾搭,肚子弄大了,家人还蒙在鼓里。瑶瑶母亲闹过一回,死活不肯,最后也妥协了。而我们想的,是这么一个小姑娘,就做了别人的妻,行吗?
阿俊自那以后,就再也不借老师的三弦,却依然去哪坝上,只是去走走,偶尔迫不过我,才在高高的大槐树下,叼一根青草,看坝上的水流。
瑶瑶依然会来坝上浣她的彩衣,只是比以前的次数少了很多。
瑶瑶来的时候,阿俊的眼睛里,有异样的明亮。
一个怀春的少年,懵懂中,却搞错了对象。即使错了,仍然那么迷恋,期待她从坝上走过,即使只是一次回头,也给人一个惊喜。可是,明珠有主,我们尚年轻,就注定,这只是一场梦,醒来的时候,只有用笑来掩饰当年的冲动。
坝上的路新修了,桥也改阔了,而坝上的树,仍然那么茂密,绵延至远处石头的山脚。绿树参天,大桥流水人家,仿如人造的公园。只是从坝上流下的水响,让人明白,这是一条河,这里是一个坝,这里是一个镇子的最美所在。
本文已被编辑[悲秋道人]于2008-1-22 17:02:59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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