疙瘩山不高,路却难走,那蚰蜒似的小路在山坡上扭曲着,盘旋着,直伸向往那绰绰影影的乱山断处。
烟缕一样的记忆中,父亲给生产队放羊,我总喜欢和小弟兄们一起跟着去上山,起初只知道野,漫山驾岭的跑,后来几个年龄大点的动了心思,学着大人砍柴禾,挖药材,割山韭,捉全蝎……然后去附近集镇和药店卖了赚钱,有时居然能赚数十元钱,这在当时可是一个不小的数字,一下子呼啦啦带起一干野孩子和疙瘩山结了缘。一开始只是出于孩子们的热情,谁知竟慢慢的成了大人定的规矩:上山不能空手回家。
每天每天,当我们弟兄背负着沉甸甸的收获归来时,村东的老五奶奶总会跺着小脚追进家门,狠狠的顿着拐杖数落父亲:山他大,你只顾过光景,就不怕把孩子们的嫩骨头给挣坏了?老人唏嘘着,失去牙齿依托的双唇微抖着,竟淌下泪来。
五婶呀,您老就别操心了您,山里娃是挣不坏的。父亲永远是笑笑的,从不忧苦。
老奶奶用衣擦擦昏花的眼睛,忿忿的扭身走了,老远还能听见拐杖顿地的声音。
而更多的毕竟还是赏羡,夸父亲会教子,夸我们有出息。听到这些话我们的心都象鸡翎扫的一般舒服,一天的饥疲顿然消失,连脸上的倦意也变的醉人了。有一次,我在山上不小心绊了一跤,腿上蹭掉一块皮,血连裤脚都染红了,瘸着腿哭回家,妈妈也掉了泪而父亲却依旧笑着说:甭哭嘛,山里娃谁身上没有几块疤拉?
我心里难过,真后悔当初,后来听妈妈说父亲就爱走山路,平路走多就脚疼。又觉得奇怪,偷偷试了几次,却没感到脚疼,于是又疑心妈妈哄我,大人们就喜欢猫儿狗儿的,变着法子给你的腿脚找事,哼,我有点忿忿然了。无意间听隔壁的新嫂嫂春桃说,父亲最看不惯怕山路的人。哦这倒没听得说,可这山路又有啥可怕的呢?还是不解。
不久我就明白了,原来怕山路人毕竟也有,堂姐彩云便是。彩云姐是叔叔和婶母的独生女儿,和大哥一般年龄,长的很秀气,却娇的细柳条儿似的,她是从不和我们一道上山去的。一次春桃嫂硬拉着她上山割了一次山韭,她便一个星期喊着脚疼,连学也不去上了。
吆,这么娇贵的身子看谁敢娶你做媳妇。春桃嫂笑笑的说。
谁知彩云姐却杏眼圆睁,连哭带骂闹将起来,搞的总是眉眼带笑的新嫂嫂好不狼狈。
啊,能这样吗?父母亲生气的呵斥着。可她却越闹越凶,直到春桃嫂红着脸离去,她才慢慢安静下来。婶母总是诚惶诚恐,哄着劝着,从不训斥。
疙塔山最美的季节是秋天的雨后。
清晨,空气中流动着湿 漉漉的气息,露珠儿咬住微露霜景的青山 ,悠悠的摇曳着,仿佛要用晶莹的泪珠将这丰硕的季节挽留;朝阳初升,山山一片光辉,整个山躯竟闪烁着晃悠起来,活象一只扑楞着双翅跃然欲飞的大鸟,奔忙在山上的人们,蓦然产生一种强烈的依恋,充实感,似有一股巨大的力量通过这土与石注入人的中枢神经,,身心为之振奋。
傍晚,妈妈说:明天包饺子,和你云姐去 割山韭。我欢欢的应了,第一次和花一样娇美的云姐结伴上山,心里有说不出的欢愉,是夜竟梦见了割山韭,云姐比春桃嫂还泼辣,利落。
清晨依然是湿漉漉的空气,天却阴沉沉的还黑下脸来。我兴冲冲的挎上篮子出门,却见云姐空着手站在门前,满脸沮丧与羞赧,活脱脱一副霜杀柳叶的模样。小山,你去吧,我……脚疼。她嘬嚅着,眼皮低垂极力避开我乞求的目光。怏怏上路,我禁不住伤心,为了昨宵的梦境,为了那丢失在梦境的人。
一个在山上有点冷落,采割速度却快,早饭时分,我已采了满满一篮子鲜嫩的山韭。不觉着风来了,先是轻拂拂,软绵绵的,稍带一丝清冽,转眼间大起来了,竟发出‘呜,哇’的呼啸,云低低的压下来,天色变的和黄昏一样昏暗,往日美丽的疙瘩山一转眼变的狰狞可怖。啊,要下暴雨。这可怖的念头在心头一闪,我便挎起篮子向山下跑,晚了,一阵急剧的暴雨将我挡在半山道上,周围却连一个能容下我九岁之躯的洞穴也没有,只好在立陡泞滑的山路上苦苦挣扎。不知摔了多少跤,不知身上哪儿都在疼,泪水和雨水并下,浇灌着我瘦弱的身体,长长的山路上留下了一串零乱的足印,一条下滑的轨迹,一页屈辱的记录……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看见了前来寻找的父兄。
回到家里,当我赤着上身,将那一大包用上衣包着的山韭递给妈妈时,她竟忍不住大声哭起来:可怜的孩子,就没有人家娃值钱。父亲眼有点红,却依旧笑着,一边递过一碗热乎乎的姜汤,一边拍着我的头说:喝吧,山里娃就要这样。我接过姜汤,稀里糊涂看着父亲的笑脸,心想:是呀,他大概是看我的胳膊腿还能凑够数吧,真不可思议。
晚上躺在被窝里,烧的迷迷糊糊的,却隐约听见隔壁父亲对回来休假的叔叔发了很大的火,说婶母把云姐惯坏了,总有一天要后悔。母亲也在生气的数落:恁般大了,连孩子都不如,咋办呢?从此一家人对云姐的责难便多起来,常听见母亲为叹息不已的婶母出主意,想办法,最终还是说:咳,没法子呀。有时候,婶母说:云儿脚板不好,上不得山。哼,懒病。父亲不满的说。每逢此时,婶母总是叹息一声转身离开,眼中似有隐隐的不悦。
然而毕竟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人家当面不说,背后的议论却日渐多了起来,久了连远亲近邻也道起不是来了,于是叔叔便设法将她送到县城一所重点中学去补习,因为亲邻中也有人说云姐天生福相,不是吃苦的料,说不定将来有大遇,而云姐毕竟是一个高中生啊,或许上大学才应是她的归宿。叔父曾和父亲谈起此事,父亲当时也说了一些支持的话,但眼神中分明蕴含着另外的意思。
一年后的高考前夕,她回家来了,穿的漂漂亮亮的,却连考场也没敢上。一提起数理化,我就头疼。她皱着好看的柳眉说。转眼二十出头了,人是出落得越发标致秀丽了,同时对这穷山圪崂的厌嫌也愈加深重,尽管叔叔和婶母为将传宗的希望寄于她而尽投其好,但她的芳心却始终向往着平坦富庶的南乡,无奈何叔顺只好打消赘婿的念头,将她嫁给南乡一个家道颇好的人家。
出嫁那天母亲对男方优厚的聘礼颇为羡慕,悄悄对父亲说;云儿命好,掉进了福窖里。父亲却转脸冷冷的对我和二哥说:明天一早去上山割荆条,你们的命可不好。
悻悻的踏上山路,我问二哥:咱俩是啥命?二哥一步步沉重的蹬着山道的石级,半晌才抬起头来,沉沉的说:这不就是吗?爬山呗。秋风袭来,轻拂着山坡上孱弱的秋荼,疙瘩山在轻轻的叹息。
那时“文革”动乱已孕育成熟,二哥已是一个即将毕业的初中学生,可还穿着印满草绿的粗布衣衫,他此时大概连梦也没有梦到,十余年后他竟能考上省城的一所重点大学,成了村上唯一的大学生。
忽然有一天清晨,躺在被窝里朦朦胧胧听见婶母和母亲说话:……先前看他家光景好,人也好,谁料会对云儿能刻薄,我命苦,就养了一个女儿,命又是苦。婶母唏嘘着说不下去了,母亲在劝,在叹气。
怪了,云姐不是命好吗?咋又苦了呢?正想爬起问个明白,忽然传来父亲异常的吆喝声,慌的胡乱穿上衣服,一溜烟跑上了疙瘩山的路……
这些记忆到了现在,按说已经该渐渐淡漠了,可我却总是不能忘怀,总想写一段文字记下这些孩提时代的记忆,尤其是每当生活的错迕搅得我满心惆怅的时候,每当同僚们牢骚满腹,抱怨待遇低,提升慢的时候,每当一双儿女缠着妻子娇嗔不已,嫌吃厌喝的时候,我总会想起疙瘩山那弯弯曲曲的路,想起孩提时代用幼嫩的臂膀取得的收获,以及今天才深刻领会了的父亲那悠远的爱心。有时候我还会想起那位可怜的堂姐彩云,她后来终于遭受了一个女人最悲惨的命运,离婚,改嫁,冷落,哭泣……而生活却依然凄苦,一个一心追求平路的人,却走上了一条人生最崎岖的路。
写完这段文字,不觉眼前模糊了,虽不知现在的孩子喜不喜欢,倒也终于了了一件心事……
本文已被编辑[暮色残阳]于2008-1-21 17:29:46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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