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青年侯老师下班回到简陋的家,见餐桌上无饭无菜,颇感诧异,正欲发作,见妻子冷若冰霜,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平凡的世界》,随手扔在餐桌上,说:“文学是精神的食粮。吃吧。”带着年幼的孩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是发生在15年前真实的一幕。文学青年侯老师是我师范时候的同学,也是我们那个圈子里唯一成家的男人。据说他每个月本就低微的工资大部分都花在了文学追求上,日子实在糊弄不下去了,妻子不得已离开了他。侯君的文学梦到底坚持了多久,因为多年没有联系,我不得而知。但是当年他和我们那一群人对文学的痴迷与执著,至今想来仍让我感慨不已。那是一个纯正追求的群体,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一个摇荡在心灵深处的情结。
上世纪90年代初期的一个冬天,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七八个刚参加工作的文学青年,在侯君的组织邀请下,顶风冒雪,从大山的褶皱深处会聚于城郊的一所破旧的山村小学。他们正在召开两月一次的笔会。尽管教室的横梁上结满了灰色的蛛网,尽管残破的课桌一不小心就会晃荡,但是那些飞扬的神采,那些激烈的争辩,那些虔诚的表情,完全超越了物质的力量。他们慷慨地捐出微薄的工资作为会议和办刊的经费,他们手执红笔在彼此的文稿里燃烧激情碰撞智慧,他们团结协作,乐此不疲,在笨重的打字机和刺鼻的油墨之间穿梭……浑然不觉脸上沾了油墨,朴素的册子一如他们朴素的衣着。守望着,欣喜着,沉醉着,不知东方之既白。
文学青年的情形大抵如此。他们的内心淡定纯正,除了文学能够兴奋他们的神经,生存的艰辛在他们眼里是人生的财富,横流的物欲在他们面前顶多能得到漠然的一瞥。他们一般不会为买不起名牌服装而自卑烦恼,不会为无钱买房而忧心忡忡,甚至不会为柴米油盐而发愁。他们快乐着常人无法拥有的快乐,他们忧虑着常人无法理解的忧虑。因为他们内心的关注通常超越了自身的利害荣辱,因此在常人的眼里,他们是一群疯子。1992年夏天,在鲁迅文学院举办的白洋淀笔会期间,来自全国各地的文学青年汇聚于一家旅馆,他们毫无顾忌毫不掩饰自己的激情与文才,唇舌翻飞,唾沫四溅,分辨着余华格非马原苏童,争鸣着《烦恼人生》《一地鸡毛》,共鸣着“能听针落/于惊雷吗/能观日出/于日落吗”的诗句 ,其情其状其势,如瀑布,如激流,彻夜轰鸣,恼得和我同住一个房间的两个南京商人痛骂不断:“妈的,一群疯子,要命的疯子!”
是的,一群疯子。偶尔在报刊上发表一篇小文,他们会放歌纵酒彻夜不眠,即使茅屋为秋风所破;呕心沥血终得一文,恭敬虔诚地把希望投向远方,从此便“终日望夫夫不归,望断天涯苦相思”,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设若读有所思悟有所得,他们会喜上眉梢三月不知肉味;聚则眉飞色舞神采飞扬滔滔不绝,开口必是文学,仿佛生活只剩下文学;散则宁静沉思物我两忘,心骛八极神游万仞;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连烦恼和忧伤也是文学的。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可爱而又可贵。
可爱而又可贵,这是20世纪90年代文学青年的原生状态。其时,商品经济大潮风起云涌,曾经辉煌的文学似乎从人们的视野中逐渐退居边缘,文学青年似乎也逐渐成为时代落伍者的代名词,甚至于成为世人嘲笑的对象。和80年代的文学青年相比,他们成了时代的弃儿。80年代的文学青年简直就是时代的骄子,其时新时期文学如日中天,亿万青年以阅读文学作品、当文学青年为荣,甚至将“热爱文学”作为找对象的一个筹码。时过境迁,90年代的文学青年历史地落寞为一个边缘群体,匍匐于灯火阑珊之处,甭指望有人会“蓦然回首”。尽管如此,这一群体仍然能耐住清贫寂寞,坚守着自己的信仰,执著而艰难地追求着文学。在他们眼里,文学依然神圣而美丽。用世俗的眼光看文学青年,客气的说是不识时务,文学地说是“时代的堂•吉珂德”,刻薄地说便是疯子。这一点也不奇怪。在如今这个越来越讲究务实和实惠的时代,在文学不能立竿见影地给你带来足够实惠的时候,有谁愿意与你为伍呢?但是反过来看,当世人崇尚物质追求和享受近乎于醉生梦死的时候,这些鼓荡着忧患豪情弹奏着心灵竖琴的文学青年,其孜孜以求的精神不可否认并且尤为可贵。
骄子也好,弃儿也罢,我始终坚信,无论社会如何变迁,文学青年这一特殊群体都不会消失。它不可能得到超级女声式的热捧,也不会冷冷清清销声匿迹,因为生活需要文学,人类需要文学。经历了市场经济的强震冲击,时光的筛选沉淀,文学渐趋冷静成熟,21世纪的文学青年的心态也随之多了几分理智和沉稳,少了几分盲目与狂热。这不是时代的悲哀,而是社会的进步。
不是所有的文学青年最终都能浮出水面,在文坛上发出自己的声音亮出自己的身影,即使加入省级作协,成为作家队伍中的普通一员也是凤毛麟角;不是所有的文学青年都能持之以恒永不言弃,事实上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在文学追求的道路上不断地认识生活发现自己,肯定着或者否定着。在生存斗争的压力和物质利益的诱惑面前,挣扎、坚持或者放弃。但是,这丝毫不妨碍文学青年队伍的稳固和发展。长江后浪推前浪。文学青年队伍并不是一潭死水,它一刻不停地注入新鲜的因子。它是一条算不得浩荡却清澈明净的河流,天上的云彩和两岸的景物会总在河面上映出倒影,晚来的风常在河面上吹起涟漪,打起浪花。所有这一切共同造就了时代文学的旖旎风景。
我不是天上美丽的云彩,也不是岸上宜人的景物,甚至连晚风轻拂下泛起的一个涟漪都不是,但是当我忙碌而茫然、困惑而浮躁,灵魂日益委琐和空虚的时候,我就无比怀念那段文学青年的岁月:澄澈清新而又激情澎湃,纯正庄重而又诗情洋溢。我想起了著名作家韩东说的一句话:保持文学青年的心态。
本文已被编辑[一把锁]于2008-1-21 15:51:08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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