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契的子民们永远也忘不了梨花早放的那年，在楚王妃离去一年后，戎马半生战功无数的铁血翊王爷却因风寒不肯医治在而立之年病逝。
“国手”神医楚凉的徒弟意儿陪翊王走过了最后的时光，据说，当时翊王整个人如丢了魂一般萎靡，昏迷中死死拽着楚王妃生前最爱穿的一件绿衣，还不断呼喊楚王妃的名字。
意姑姑，您当真要走么？替女子将最后一个药箱装进马车，清儿忍不住问道。
女子神情淡淡的，全然不顾清儿语气中的期盼。
他们两人都走了，我还留着做什么？这个王府，已经没有能留住我的东西了。说罢，提起衣袂上了车。
连清儿也不可以吗？意姑姑，清儿还想跟着您学医！
她终于抬起头看着清儿的脸缓缓道，翊王殿下是我这一生惟一爱着的男子，楚王妃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恩人。一年前王妃走的时候我便想离开，却放不下王妃让我照顾翊王的担子。如今他们两个都走了，我当然就没有理由留下了。
有风掠过，梨树落下些许的花瓣，扫过意儿的面颊，她吩咐车夫驾马，再无半分留恋。
清儿流泪喊她的名字，却不知车里的人儿此刻也用双手捂着脸啜泣低语着，姑姑，王爷……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翊王卫尹，大契众所周知的铁血战将，戎马一生，杀伐无数。便是听到他的名字，也能让敌人闻风丧胆，军队势气猛增。
而他的人，却是任谁也想不到的温文儒雅，风流俊秀。
翊王的母亲是一个失宠的妃子，先帝去世，新皇登基后便自刎了。十七岁前，皇室里最没有地位的皇子便是他卫尹。他一直韬光养晦，积蓄着力量，终于在十七岁那年娶得宰相之女颜氏，揽得兵权，从此便南征北战，开始了杀戮喋血的一生，并凭着战功一点一滴爬到了连皇帝都要礼遇的地位。
民间传说翊王生性薄幸，姬妾无数，颜王妃泼辣善妒，不管卫尹宠幸了谁，颜王妃都会摆脸色，吵闹不休，甚至搬出自己的父亲威胁卫尹，而此时翊王在朝中的地位却是区区一个宰相无法动摇的。朝堂之上，人们虽敬畏他惊为天人的谋略手段，但也对他过于放浪的私生活颇有微词。尽管如此，翊王依旧我行我素，而颜王妃也变本加厉起来，甚至害死了卫尹的第一个孩子，终于在大婚四年后，得来一纸休书。
说他风流薄幸也好，忘本嚣张也罢。翊王卫尹已然是百姓心中的神祗，甚至连他们的皇帝，也未必有此威望。
最让百姓们津津乐道的还是翊王与江湖上出名的蛇蝎美人“蛇心”——哲妩的故事。
哲妩十一岁出现在江湖上时，便引起了轩然大波。谁也没有见过一个只有十一岁的小孩竟会使出那么多阴狠的毒术，视人命如草芥。这个苗女一直是武林中人的心腹大患，没人知道她的行踪，也没人知道她杀人的目的。这个女魔头一般存在的女子，无疑被市井中人描绘得邪乎其邪，最后贯上了“蛇心”的称号。
遇见哲妩的时候，正逢大契和苗疆寨子的战争。本来苗疆地广人稀，武器落后，大契的胜算很大，可苗人的蛊毒异术却不容小觑。
当时他带军南下，围攻苗寨，遇到突袭，中了苗人的把戏，一时急火攻心，毒发坠崖。
本以为必死无疑，却在睁眼后看见一张飞扬美艳的脸，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便听见那女子挑眉说道，你糟践我苗家寨子，我便要你十万大军相殉！我可告诉你，只要我动动手指头，你那些军士们可就性命不保了。她得意地笑着。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说的话？卫尹冷冷反问。
女子妖娆一笑，就凭我是“蛇心”哲妩！
卫尹记得在那时，他的心就漏跳一拍，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女子的笑靥，已经成为他心中的烙印，再无法消除。
什么样的女子他卫尹没见过，而像哲妩这样只须一笑就能敛他心神的却是第一个。
正在他诧异自己的心思的时候，哲妩在一旁不咸不淡地说，翊王殿下，你可是中了我苗家的蛊毒？
卫尹一惊，随即答道，是的，没错。姑娘有什么办法么？
哲妩嗤笑一声，办法是有，但也只能保你不死，却不能根治。况且，你是我的谁？若真算起来，应该是仇人吧，我又为何要帮你？
那就没办法了，姑娘既不愿意，卫某也没理由强迫姑娘。可姑娘既然希望卫某死，又何必要就要我呢？莫非姑娘……想扣住我做压寨相公，要挟我大契退兵？卫尹调侃道。
哲妩俏丽的脸闪过一丝绯红，你，你好不知羞！白好看了这张脸！我若高兴，毁了你这副皮囊也是轻而易举。语气虽强悍恶毒，眼神却意外地温暖起来。
呵呵，卫尹低笑，再无半分紧张，没想到这个传说中毒辣无比的女子，却是这样，乍一看，和普通人家的女儿无任何区别。但她究竟是双手沾满血腥的杀手，即使有那么一点心动，他们之间，也是不可能的。他继续说道，姑娘快做决定吧，是放我离开回我的军营，还是扣下我灭口，卫某都悉听尊便。
她沉默了半晌，在卫尹以为她是真的准备动手杀自己时，哲妩却突然开口，若我说，我都不选呢？
那你想要什么？卫尹诧异道。
我想要你……乖乖留在这里休养，而我可以保你十万将士安然无恙，你可愿意？
此时，他已惊讶得说不出话，而心底掠过一阵狂喜，他的嘴角在头脑做出反应之前，勾出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将士们先是因为主帅的失踪而担心忧虑了很久，后来又诧异于苗人没有因此而出兵。半月后，翊王归来，三军欣喜若狂。与他同归的还有另一个美丽的女子，她一身红衣，飞扬地笑着。与卫尹胶着的视线，让所有人立即明白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后来他们才知道，这个女子便是江湖大名鼎鼎的“蛇心”哲妩，本是苗人用来对付大契最后的王牌，哪知哲妩却因为爱情背叛了自己的国家，下蛊要挟苗王退兵，使大契几乎未损伤一兵一卒便平息了战火。
然而哲妩到底是人人口中心如蛇蝎的恶毒女子，军中更是谣传翊王是被这个妖女下了蛊，迷了心智，才决定要娶她为王妃。
不管别人如何阻挠，卫尹却铁了心要留下哲妩，甚至连皇帝委婉的劝阻也置之不理。
哲妩何等聪明，怎会不理解他的处境？于是当即发誓，从此再不伤任何人的性命，一心侍奉翊王，若有违背，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
在她作为妩王妃的两年里，确实履行了她的誓言，没有再出江湖，除了上庙里祷告和宫廷必须出席的宴会，几乎没有踏出过王府半步。翊王对她的宠爱更是超越了人们的预料，在妩王妃来后，他便遣散所有姬妾，并再没有碰过别的任何女子，和妩王妃恩爱不歇。
眼看两人就要成就神仙眷侣的美丽故事，妩王妃却突然病重，服了再多的药，请了再多的名医也无济于事。就在翊王府上下都陷入绝望种时，，闻名天下，千金难求的神医楚凉亲自登门拜访。
楚凉，十四岁出现在江湖上的名字。十七岁时，便被当今皇上赐予“国手”的称号。行医至今，救治了不计其数被认为是“必死”的人。只是她生性孤傲冷漠，无人知道她具体的行踪，想请她出山救人，不仅要准备千金，还得在她心情好愿意救人的情况下。
而卫尹虽想过要请楚凉出面，却也不敢贸然行事，令人惊异的是，她居然不请自来了。
看着眼前这个清冷的女子，卫尹憔悴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光亮。
他起身，竟向楚凉行了一个大礼，并字字坚定地说道，请神医务必倾尽全力治好妩儿，卫某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王爷言重了，医者自当医人，还请王爷许我替王妃把脉。她淡淡回答。
罗幕背后，病榻上的女子形容枯槁，再无半点神采可言，谁也想不到几月前她还那样明艳动人，如今却气若游丝，随时可能离去。
楚凉背对众人，瘦削的背影包裹在黑暗莉，无人能看到她此刻的神情。
按这副药方替王妃煎药，每日辰时伺候王妃服下。她站起身子，将一张薄薄的纸送到卫尹手中。
你的意思是说妩儿有救了么？
王爷，我可不记得我这样说过。王妃长年接触毒药，如今，毒已渗入心脉，民女也无能为力。这药方是用来吊命的，只能让王妃多活些时日，王爷还是早准备后事为好。不顾卫尹眼中的希冀迅速黯然，楚凉神情淡淡地转身离开。
你为什么会来？卫尹在她身后突然开口，我并没有请你出诊，妩儿和你应该也没有什么关系吧？她自幼生长在苗疆，你却是神医世家楚家的独传女。到底是为什么，来给了我希望，却要我如此失望！语末，声音止不住地颤抖喑哑。
楚凉转过身来，面容如结了冰般的寒冷，她讥诮地说道，王爷，楚凉救人和王妃从前杀人一般不需要理由。而且我来的时候可没有保证一定能治好王妃，不过是王爷一相情愿地相信我罢了。
你当本王真不敢杀你？
淡然一笑，女子说，王爷如果觉得杀我可以解气，可以为王妃续命，楚凉又怎敢反抗？
良久的沉默后，卫尹重重叹出一口气，罢了，你下去吧，是本王太过焦躁了，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自古红颜多薄命。
半月后，妩王妃病逝。
临终前，她喃喃对卫尹说道，王爷，是哲妩上辈子造的孽，才招来如此下场……我只希望王爷最后能再答应我一件事……我其实，有一个妹妹，九岁那年战乱，哲妩自身难保，便将妹妹留在一大户人家门前，可是不久，就……就听说那宅子被火烧了，若她现在还活着，也快双十了……十几年了……每每想到她，我的心都在痛，是我对不起她……王爷，求你，找到她，替我……补偿她……
如血的夕阳一半坠入了山里，红色铺天盖地地洒下。
哲妩原本苍白的脸也染上了一丝血色，如火的红光跳跃在她的眼眸中。黑夜渐渐来临，带走了光明，也带走了女子眼中最后的光彩。
……我答应你……掌心中的手渐渐无力，卫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阴影中，楚凉，那个看贯世间生死祸福的冷漠女子，眼中也有了一丝宛然。
那之后，无疑是他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他又开始沉迷酒色，整整一月不问朝政，皇帝连下三到圣旨都无法将他召回。
怎么可能轻易忘记，挚爱的人在自己眼前凋零离去。感觉她的最后一丝温暖在指尖消失，听见她的声音流散在冰凉的空气中，那种令人窒息的痛苦，那种令人几欲死去的黑暗，那种能够吞噬心神的怅然。怎能轻易忘记。
……妩儿……午夜梦回，千百次呼喊的名字，依旧无人应答。卫尹大笑着，提起酒壶从头浇下，身侧的美婢有些害怕地开口，王爷，不能再喝了，您已经好几天都没吃过饭了，再这样下去……再这样下去……王妃在天之灵也……啊！还未等她说完，卫尹已经粗鲁地拎起她的衣襟，口吃不清地狂吼，王妃什么！你这贱人也配提起“王妃”二字？他将女子压在身下，狂乱地撕扯她身上的衣服，口中不停地喊着哲妩的名字。
那般凄楚的声音竟让楚凉的眼眶有些湿润，她不顾侍女的阻拦，推门而入。在卫尹抬头的瞬间，甩了他一个耳光。男子当即停下所有动作，楚凉和他冷冷对视。身下的女子哭泣着挣脱跑远，卫尹呆呆地看着月影下背光而立的楚凉一时分不清眼前的女子究竟是谁。
相似的轮廓和身型，卫尹情不自禁地抓住她的手，抚摸她的脸颊，楚凉有些僵硬地任他摆弄。
后来，卫尹冰冷的唇吻上了楚凉的耳垂脖颈和她的每一寸肌肤。楚凉只觉得浑身酥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奇异的感觉和疼痛让她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黑色的长发如同干涸的血迹一样纠缠在一起，他们迷失在对方的体温里，暗夜中，纵容自己抱住眼前的人，纵使下一秒灰飞烟灭也无所惧。
月凉如水。卫尹呓语一声便沉沉睡去，楚凉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发生了这件事，要怎样面对他？他身上的蛊除了哲妩便只有她能抑制，她是医者，既然看出他的病，就理应替他治疗，而他会不会以为这是自己想留下来的借口？会不会以为她和那些女子其实一样的，为了留在他身边，什么东西都可以交出？可是……他在自己的心里已经占据了一个特殊的位置。今后，究竟要怎么办？
清晨，卫尹模糊地醒来，看着身边的一片狼藉，有些摸不着头脑。
一个侍女小心翼翼地开口，禀王爷，楚姑娘在王爷醒来前就走了。
楚姑娘？……楚凉？走了？他失声问道。见侍女点头，他不顾仪容邋遢，跑到楚凉的房间，果然，东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只在玉几上留了一封信。
那一刻，卫尹觉得心突然变得很空，因为习惯而忽略的存在，失去了，更加令人痛苦。
妩儿，我是怎么了？我让你很失望么，我发誓，我不会再这样了……他独自对着空气说道。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那信上写着楚凉一处别馆的地址，几乎无人知道。她还写道，如果犯病了，就去别馆找她。其它的，她没有提一个字。
两月后，皇帝下旨征讨西北蛮夷，原本人们眼中一蹶不振的翊王出乎意料主动请战，挂帅西征。
这场仗打了足足一年，卫尹疯了一般杀敌，以一当十，身重数刀也不曾倒下。最后，他断了四根肋骨，还被刺穿了肺叶，却奇异地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看你有多厉害，能不能救活我……
醒来时，手下的将士已经依照他的意思，日夜兼程将他送来了这里。
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药香，房间虽不大，却很雅致，让人有种安心的感觉。
我看你真是不要命了。端着药碗，楚凉在屏风外说道。
虽然他与她相处不过半月，虽然那一夜是酒后乱性所致，听见久违的声音，他依旧欣喜若狂，身体里的每一滴血液似乎都沸腾起来．
呵呵，他低笑，阿凉心疼我么？突然改变的称呼，让楚凉再也克制不了自己的情绪，虽然努力维持冷漠的面容，她的声音却止不住地颤抖，王爷，你打算吓死我吗？知不知道你来的时候，我吓得连碗都摔破了……受了那么重的伤，就应该让军医好好治疗，还跑来这里做什么？
看着身上缠着的绷带和涂抹的药膏，卫尹挑眉道，我知道阿凉不会让我死的，所以我就这样来了啊。
凶悍地将药碗凑到卫尹嘴前，她厉声道，若不是因为你是王爷，我真想把你从这里扔出去！
哦，因为我是王爷么，所以你救我，你留下那封信，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楚凉竭力克制的泪水还是落了下来，眼神还是冷冷的，盯着卫尹不说话。
卫尹执起她的手，替她拭去泪水，柔声说，留在我身边吧，嗯？
好。
那个字就要冲破喉咙，她勉强忍住，淡然开口，想都别想，伤好以后你还是回去享你的齐人之福吧！意儿，快来伺候王爷换药！
这时一个俏丽的小丫头捧着药箱进了来，她看卫尹的眼睛灿若星眸。
真是个美人坯子，长大后都要赶上阿凉你了。他笑道。
姑姑……名叫意儿的丫头羞红了脸。楚凉将她揽到身后，大骂卫尹不要脸。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
那段日子，他们就如同相爱半生疲倦的中年夫妻，一起看日出，钓鱼，对弈。日子平静而美好，只是他们都默契地不去提那个逝去的女子。
记忆是一座桥，通向寂寞的牢。
红色飞扬的衣裙。放肆挑衅的笑容。明艳动人的脸庞。
哲妩。
那个与自己耳鬓厮摩的人仿佛活在前世，他可以忆起她的温柔，却模糊了她的面容。
此后经年，卫尹一有空闲就会来楚凉的别居。很多人都很好奇他俩的暧昧关系，卫尹是一贯不羁地笑着，楚凉保持往常的冷漠。谁都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他们俩的关系，或许就这样了吧，一对身份特殊的伴侣。没有说爱，没有誓言，只是彼此都驻在对方的心里而已，互相索取需要的东西，直到互相都厌倦的那一天，也就罢了。
第一次见到如儿的时候，楚凉也吓了一跳。
长得相似的人她见了不少，如此之甚的还是头一个。而且，还是像那个人。
悠悠喝了口茶，楚凉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面前的女子头低低地垂下回答，今年十七了。
嗯，那你为什么想学医？
我父母早亡，皆是疾病所致，所以我想学医。还有……小女与惟一的姐姐失散多年，我想跟着您，一定会有些线索的。
冷冷一笑，楚凉挑眉道，小丫头，别指望我相信你说的话。能找到我这儿来，你也算有些本事了。不管你是不是真心想跟我，我都收你。但在我这儿，你就要守规矩，要是做出什么让我生气的事儿，可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您的意思是您愿意收我为徒了么？女子抬头，神色欢喜，眼中却平静无波。
那张与哲妩太过相似的脸，让楚凉心里一阵烦闷。
从现在起，你就叫如儿！意儿虽然比你小，却跟了我多年，今后你们二人便以姐妹相称吧。
是！谢姑姑！
独自一人站在院里，楚凉深吸一口气，远处传来如儿意儿的低语欢笑，让她的内心更加烦躁。
实在是很不想留下这个如儿，当她满脸污泥风尘仆仆找到她求她收自己为徒时，楚凉就有一丝警觉，光是她能找到自己的住所就已经很够本事，还有那张脸……难道这仅仅是巧合么，根本不可能！
虽然很不想将这样危险的人留在身边，但楚凉总觉得，即使自己不收她，卫尹总有一天会见到她，到那时，局势就更加不可控制。还不如让她近身留着，好好看看她到底想做什么。
不可否认，如儿是个很好的徒弟，对她恭敬有礼，学医时心无旁骛，和意儿相处甚好，再苦再累也能挺过来。
在如儿身后冷冷看着女子忙活，楚凉有些疑惑，莫非是自己多心？
算了算日子，那个人也快来了，楚凉突然开口，如儿，过几天又到采药的时候了，这次轮到你了对么，和意儿换换，下次去！
呀，姑姑，您吓了我一大跳，如儿撒娇似地说，为什么要和意儿妹妹换呢？
哪有这么多话，想了想，又补上一句，翊王殿下要来，早些让你见见，免得伺候不好。
语毕，楚凉自己也吓了一跳，到底做什么这样孩子气？有种……想和如儿比比的幼稚想法。
姑姑，原来是真的，您和翊王殿下，真的在一起啦？
废话真多，还不快干你的活！
三日后，熟悉的马蹄声响起，清晨的薄雾中，卫尹骑着一匹神俊的黑马缓缓而来。看见等候已久的楚凉，他不禁笑了起来，快步来到女子面前，学着纨绔公子一般不羁地用马鞭扬起楚凉的下巴，小娘子可是想我了？
令他奇怪的是楚凉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回骂他，而是淡淡地说道，王爷，我是想让你见一个人。
谁啊？熟稔地走向楚凉的后院，卫尹好奇地问。
沉默了一下，楚凉唤道，如儿，王爷来了，还不快看茶！
一个纤细的影子由远及近，待看清如儿的面容时，卫尹竟忘了接茶，眼前的女子与脑海深处的记忆的重合，交织，缠绕，让人他无法思考，只痴痴地看着如儿，说不出一个字。
楚凉默叹一口气，王爷，你打算让如儿的手举残么？
啊？哦。卫尹这才如梦初醒般接过茶，眼睛仍死死盯着如儿的脸。
王爷，姑姑，如儿告退了。女子有些羞涩地转身离开。
愣了半晌，卫尹终于开口，阿凉，她是谁啊？
我新收的徒弟。
怎么可能那么像？
天下长得像的人多了，这有什么好稀奇的。
可是，你不觉得她们太像了吗……阿凉，你记不记得妩儿说过，她还有一个失散的妹妹？
楚凉霍然抬头，你的意思是她就是么？
嗯。卫尹坚定地点头。
什么证据也没有，你凭什么就这么肯定？
那张脸，还不能说明一切吗？阿凉，除了她，还会有谁呢？
心中的疼痛漫无边际地扩散，楚凉冷峭一笑，王爷，你之前的日子真是白活了，这么简单的头脑也能领兵打仗！如儿根本就不是！
卫尹失神地低语，她是，她一定是的……
咬紧了下唇，楚凉将眼神投向别处，不再说话。
也许他们这一生就要做永远相望而不能牵手的天与地，直到站在远处瞭望世界的尽头，才能看见模糊的交点。
那么，什么时候可以下一场永不停止的雨，让遥望的彼此相拥在一起？
闲闲地摆弄着手上的棋子，心思却飘到了别处。几日来，和如儿接触了不少，越发觉得她和哲妩是如此相似，连害羞时的神情都无二。
王爷，快下啊！您想什么呢？如儿催道，眉目间皆是笑意。
窘迫地落下一子，卫尹迟疑地问，如儿，你可有姐妹？
见女子神色一黯，他心一紧。
本来有一个姐姐的，但早失散了……
什么时候的事？
几年前大契和苗疆打仗的时候，她将我留在一个大户人家门前，就走了……
强忍住哽咽的冲动，卫尹继续问道，那你，恨她么？
如儿摇摇头，微笑着说，姐姐……也是为我好，我不恨她。
那收养你的那家人呢？
屋子被火烧了……除了我，都死了……
妩儿，妩儿，真的是她么？她就是你的妹妹么？是你在天上带给我的礼物……
失而复得的惊喜，无法平复激动的心情，卫尹起身去找楚凉，带翻了黑白相间的棋子。
是谁，在漫天阴霾下，绽放比蔓珠沙华还要美丽的笑靥……
什么？你说的是疯话吗？听到卫尹居然想接如儿回帝都，楚凉惊骇地反问。
没错的，一定是她，我都问了，和妩儿说的几乎一模一样！
光凭长得像就这么肯定，你就不能冷静一些吗？
卫尹也激动起来，你要我怎么冷静？心爱女人的妹妹就站在自己眼前，我怎么可能冷静，我不管，明日我就接她回帝都！
如果我说我不同意呢？
卫尹诧异地转过头，阿凉，你说什么？
我说，她是我的徒弟我的丫头，要带她走，我还没同意呢！
他失笑，阿凉，你闹什么别扭，我只是在履行我的诺言而已。
还没弄清楚就胡乱下结论，卫尹，你若要带她走，今后就别想再见到我！
卫尹惊愕地看着楚凉，那是她第一次如此气愤地直呼他的名字，她到底是怎么了？
楚凉有些后悔地别过头，自己算什么？连他的侍妾都不如吧，那又凭什么对他说这番话？如儿就如儿吧，只要他高兴……
算了，我都快忘记我是谁了……王爷，你再考虑一下吧，，若真的想明白了，楚凉也没什么好说的。
看着女子萧索的背影，卫尹的心突然不可抑制的疼痛……原来自己，是如此在乎她的感受……
明月当空，月华下的两人并肩而坐。
卫尹微醉地看着如儿，嘴角泛起笑意。
如儿，如果我说我要带你去帝都，你愿意么？
王爷说什么，如儿都听。女子笑起来，两只眼睛弯弯的，如月牙一般。
呼出一口气，他继续说道，你姑姑似乎，不同意啊。
如儿的笑容瞬间冻结，垂下头，有些不安地抿着嘴。
卫尹见此，心疼地揽过她，放心，明日我就回帝都，我定回来接你的。
淡淡的夜光将一切变得迷茫浑然，相偎的两人，是否真的将对方看得清楚？
第二日，卫尹沉默地骑马离开。
那一刻，楚凉觉得天地间似乎又只剩下了她一人，就像当年一样。那种被丢弃的感觉，重新爬据了她的心，十指不由自主地握紧。
嘻嘻，姑姑，伤心了么？如儿甜甜地笑着。
得意了？你的目的达到了？楚凉冷漠地说。
如儿无辜地眨眼，什么目的啊？
你到我这儿来，不就是想接近他么？
挺聪明啊，不过，只猜对一半。
楚凉讥诮地看着她，那你还有目的？
如儿不急不缓地开口，我啊，还想看看这张脸和你比起来到底对他有多大的吸引力，现在好了，我放心了！
那为什么冒充哲妩的妹妹？
冒充？没有啊，我本来就是啊！
到这地步了，还骗我？有意思么？
如儿又是一笑，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义无返顾地和你决裂啊，看着楚凉铁青的脸色，她继续说道，很好奇吧，我怎么什么都知道？那是因为，我早就看上这位王爷了，让江湖上的朋友帮帮忙，也就成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也没兴趣知道了，既然你这么自信他会来接你，那你就等着吧。说罢，楚凉拂袖而去，眼眶却早已湿润。她赢不了那个人，连她的那张脸都赢不了。
姑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昨晚我们可聊了一夜呢，他都说了，迟早会接我走的！
发丝散乱披在楚凉的肩上，罕见的戾气攀上她的嘴角，女子冷冷一笑，那一瞬间，她仿佛从淡然无害的青莲变为了妖冶放肆的红莲。
那晚，依旧皎洁的月光下，美丽女子身上开出了一朵无比美丽的红花。那红色，仿佛是燃尽地狱的红莲之火。
卫尹整整三月没有来信，似乎是躲着楚凉。
又是半年过去，卫尹都不曾出现。其实，这样也好吧，连她自己的心，都很乱。让两人都把问题想想清楚也是好事。
已经过了这么久，王爷怎么还不来？意儿有些担忧地问道。
小丫头，你想他了么？楚凉懒懒问道。
意儿脸一红，姑姑！我是替您担心，我就是怕……怕王爷有了新欢就忘了旧……
死丫头瞎说什么！楚凉执起手中的书便向她扔去。
呀，姑姑你看那是谁！
楚凉心里一惊，忙起身往门外探去，只见卫尹伏在马上，皮肤是少见的惨白，见了楚凉虚弱一笑，就狼狈地倒下了。
绿兮衣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我看你这辈子不是被药给苦死，就是被女人给害死！将手中的银针狠狠刺入背部的穴位，那利道痛得卫尹眉头一紧。
阿凉，你发什么火呢？我可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卫尹故作委屈地说。
楚凉讥诮地说道，我是大夫，还是专门医你的大夫。你做了什么我岂会不知道？也不知道今早自个儿的样子有多惨，怕是明明软玉温香抱满怀，旧伤犯了才不得不来找我这老女人的吧。
卫尹有些讪然，随即恢复嬉皮笑脸的常态，阿凉是吃醋来着啊，想我就直说嘛，你……嘶——怎么又扎我？
王爷，你下半生若不想离了女人就给我老实一点，见楚凉淡淡地盯着自己，手中又执起几个银针，卫尹吓得冷汗直冒，女子嗤笑一声，你连大刀阔斧都不怕，还怕这细细小小的东西？说着轻轻将剩下的推入穴位。
见他的脸色从刚来时的苍白转为正常，楚凉朝门外喊道，意儿，去把药给煎了。火候给我把握好了，多一分少一分都饶不了你。
怎么只有意儿，如儿呢？卫尹惬意地闭着双眼，懒懒问道，她去哪儿了？我已经考虑清楚了，你也别拦我，帝都那边的事都准备好了，我这次就准备接她入府。
远处，有鸟儿的啼叫。清风将楚凉绿色的衣袂撩起，她冷冷看着卫尹，眼神结了冰般的寒冷，嘴角挂着空洞的笑容，就像一个诡异黑暗的梦境。
没有听见楚凉的回答，卫尹也就一直假寐着，微妙的沉默开始蔓延。后来他听见女子淡淡叹气，掀开帘子走出了房间。
又是帘子掀开的声音。
王爷，意儿伺候您喝药了。
轻快的声音入耳，卫尹的心情微微好转。他睁开眼，对意儿笑道，你这小丫头，真是越长越漂亮了，那年见你还是棵黄豆芽呢。
什么呀，王爷当年就夸意儿漂亮，您不记得意儿可不敢忘了。王爷，您好些日子都不来了呢，别告诉姑姑这是我说的啊，姑姑看上去冷冰冰的，其实心里很在乎王爷呢。每次王爷走了以后，姑姑不是看着您走的方向微笑，就是一个人在庭院发呆……王爷，您也喜欢姑姑吧，为什么不娶了姑姑呢？刚才我看见姑姑好像很生气，王爷，你们吵架了么？
卫尹苦笑着将药接过，你姑姑啊，不是肯同很多女人分享一个男人的女人，而我呢，再也给不起谁……那样的爱情了。最后几个字，他没说出口。
意儿继续说，姑姑这两年脾气越发的怪了，特别是如儿姐死了以后，她对人更冷漠了……
话还没说完，只听“啪”的一声，卫尹震惊地抬头，如儿死了？！
是啊，半年前就……中毒了，姑姑都没法解呢……
你个死丫头！没事在这里嚼舌根，嫌命长了是不是？还有你啊王爷，这药材料珍奇火候难以把持，就这样给你摔了个粉碎！意儿，愣着干什么，还不快重煎一碗送来。楚凉站在那里，不知已听了多久。
意儿战战兢兢地退出房去，卫尹罕见的严肃起来，直视楚凉的眸子，冷冷开口，你必须给我交代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的丫头死了，难不成还要向翊王殿下禀报？
你明知道她是……
是什么？哲妩失散的妹妹？我可没承认过那件事,你那眼神是怀疑我杀了她么？
薄如剑仞的嘴唇抿成危险的弧度，卫尹挑眉嘲讽道，我可没听说过“国手”楚凉也有失手的时候啊。
楚凉亦轻浅地笑了起来，王爷，我是治好过不少的人，但如儿的毒已是无力回天，难不成你要我向阎王要命去？
什么毒，让你也没办法？
呵，王爷，你真想听么？
我叫你快说！卫尹暴怒起来。
故意将嘴贴在他的耳边，楚凉低低地说，是“蛇心”哲妩留下的最后一种无解之毒……
看见男子瞬间收缩的瞳孔，楚凉有些后悔自己刚刚尖刻的态度。他不过是，很爱那个人罢了……爱那个自己永远也比不上的人，他并没有错，错的，其实是她吧。
妩儿……你是在怪我么，所以用这种方式来惩罚我……卫尹痛苦地将头埋进楚凉的颈窝里，所以没有看见，那个淡漠如水的女子，此刻也是泪流满面。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意儿，把前些年我藏的酒挖出来！
月华如水倾泻入内，照在早已破碎的酒杯上，泛出奇异的光亮。
耳鬓厮摩唇舌纠缠，火一样的热情仿佛要将对方熔化。
楚凉觉得自己就要死了，然后烂在这个人的怀里。她的身体像花一般的绽放，在卫尹的拥抱下，开到荼靡……
浑身的酸痛让卫尹在半夜醒来，身侧的楚凉即使在熟睡中也微皱着眉头，洁白的肩裸露在空气中。
轻轻抚摩女子眼角的细纹，卫尹突然感到心痛，像被钝器狠狠地敲击一般，疼痛的感觉一直传到喉头，化为哽咽。
你这个老女人……今年也有二十六了吧，跟我在一起，有没有后悔过？卫尹用少有的低哑声音对楚凉说，知道她听不见，才敢将心里的话说出来。总感觉就算整个世界背叛自己，她也不会离开。和她在一起时，真的很快乐，是哲妩也不能带来的快乐。从前他视哲妩为生命中惟一珍贵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呵护，生怕她受一丝一毫的伤害。自己再难过，也不愿她委屈。
而面对楚凉，则完全相反。他信任她，即便是自己的性命，也能放心地交到她手中。累了，烦了，乏了……想到的永远都是她。如果说哲妩是他心里永远的伤痛，楚凉便是一味苦口的良药。
你爱上我了么？卫尹轻声问闭着眼睛的人，然后又一笑，就像一个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孩子一般，拿起楚凉散在枕边的黑发把玩，喃喃自语，不说话？那就是不了，你没爱上我，那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一直就爱你。黑暗中，楚凉蓦地睁开双眼。卫尹离她很近，近到她能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光彩，看见他微微颤抖的睫毛。
那一刻，他无法形容心中的感受，那种心突然被填得满满的感觉……就像一个总是在黑暗冰冷的世界中摸索的人，感受到了温暖和光亮的欣喜若狂。他知道楚凉是喜欢自己的，但并不指望她会亲口说出那个字，在他的心里，楚凉和他府里的所有女子，包括哲妩，都是不同的。其实他，也是爱楚凉的吧。
你什么时候醒的？卫尹惊异地发现，自己很紧张，就像一个初经人事的少年。
一直没睡。
想事情么？
对，在想如儿的事。
……
毒是我下的。
又和我开玩笑？阿凉，撒谎可不好。
你觉得我是那种幼稚可笑的人吗。
从颠峰跌到谷地大概就是这样了吧，方才那种青涩的孩子般的快乐过后，他被楚凉的话惊得说不出来。就如一盆冰水自头顶淋下，接着是不可抑制的怒气。
他猛地推开楚凉，想要狠狠发泄自己的怒火，却被气得说不出一句指责的话，只是不停地喘气。
是因为嫉妒么，所以杀了她？
楚凉背着光，轮廓在月华下模糊，苍白的手指有些无助地握紧被褥。
卫尹见她不说话，只当是默认，愤怒之后便是浓浓的失望，阿凉，我以为你和那些女子是不同的，为什么连你也不理解我？
理解？把苦往自己肚里咽，吃再大的醋也不发作，不去过问你身边那些莺莺燕燕，你以为我真的是铁石心肠么，只要是个女人，就会在乎，就会嫉妒！
所以你就杀了如儿？卫尹几乎是吼出了声。
楚凉的声音也尖利起来，不知明的情绪几乎吞噬了她的理智，因为嫉妒你要接她去帝都就杀了她么？那早在几年前，我是不是应该将你的侍妾杀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哲妩将妹妹交给你真是最荒唐的笑话，你凭什么认定如儿那贱丫头就是她的妹妹？就因为她们长得像，还是因为她编造出来的可怜身世？你知道当年你的妩王妃究竟将她的妹妹留在了哪里么？
卫尹听了她的话，怒极反笑，你又怎么知道如儿不是？她没有证据，难道你就有么？那你到是说，妩儿的妹妹当年被留在哪儿了？
神医楚家在滇洲西山下的别居！
空气又一次凝结，楚凉的一字一句都在敲打卫尹的神经。
你……你的意思是，你才是……短时间第二次的震惊让卫尹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是，我才是！我嫉妒如儿不是因为你对她的宠爱，而是我失散十几年即使相见也不敢相认的惟一的血亲姐姐一夕之间就成了她的！嫉妒她简简单单几句话就成了姐姐的妹妹，就博得你的同情和怜爱！
卫尹好半天才让混乱的头脑清醒下来，他问道，那你当年为什么不认，妩儿病重的时候为什么不认？让她带着永远的遗憾离开，你很开心么？
是，我很开心！我恨她！我生前爹就因为战乱死了，娘在我两岁那年也死了，我惟一的依靠就是姐姐。我怕姐姐会嫌我累赘，所以总是小心翼翼地取悦她，早早独立不想让她操心。我们一直相依为命，感情很深。直到我们苗家的寨子也被你们大契的铁骑践踏，我们才逃往滇洲。我们是苗人，药理方面自然比你们懂得多，姐姐更是精通，毫不费力就可以让我昏睡许久，她把我留在西山下的一户人家，就自己走了。我知道她是为我好，可我还是恨她！她辛苦将我养大，所以我爱她，可她竟然就这样将我丢下，连句话都不留给我！从小我就没有爹，没有体会过父爱，娘在我没有理事的时候也去了，我惟一的温暖便是姐姐，我那么爱她，而她居然会丢下我，根本不顾及我的感受，所以我恨她！
他半信半疑地说道，楚家的夫人一直没有诞下子嗣，可十几年前突然宣称，其实在滇洲有一女隐居了七年，当时人们就奇怪得很。后来苗人攻进滇洲，烧了楚家的宅子才将她接回了帝都，这些和你说的确实吻合，那我又怎么知道你不是编造谎言在骗我呢？
楚凉苦笑，我知道你不信，一开始，连我自己都不信。可你知道姐姐死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吗？
真正原因？不是说是因为毒渗入心脉了么？卫尹激动起来。
她轻轻摇头，被毒渗入心脉的是我们的娘。姐姐的病是打娘胎里出来的，娘生前寻遍天下名医也无法医治，为了缓解，姐姐每半年都要去西山下的滇湖取湖水疗养，这一点，你也应该是知道的吧。
嗯，当时我问她，她怎么也不愿说原因。
我也是知道这事的，所以就去碰运气，每半年就去湖边藏着，等着，看她会不会出现。第一次看到她时，还有人准备暗害她，我以为她躲不过，哪知她早已设下机关，让那人经脉暴体而死。我当时就被吓傻了，自己的姐姐，居然用那种残忍的手法杀人……后来知道，她原来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蛇心”。开始以为是巧合，哪知第二次来也遇见了她，还听得有人口口声声喊她“哲妩”。你知道我当时的心情么，很激动，也很害怕，怕贸然出来她把我当敌人也给杀了，怕她绝情到连我也不认。后来偶然听到她在我们从前的家门前念我的名字，我就想一定要好好惩罚她，让她后悔……再后来她出现的时候，就成了妩王妃。就是那年你领兵来苗疆的时候，那是我第二次见你，那时候，我嫉妒的……是姐姐。
你嫉妒妩儿？卫尹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楚凉深吸一口气，我十四岁的时候就离家云游四方，在江湖闯出了名号，却对朝堂之事不甚了解，只知道当时有个很厉害的翊王……在十七岁的时候被陛下召回宫里，说要赐我“国手”的称号，我其实并无太多喜悦，真正令我想来帝都的，是翊王。知道么，是因为你。我从小心高气傲，觉得天下的男子都配不上我，我想以楚家和我自己的能力，要引起你的注意也是不难的。我知道你妻妾成群，知道我们是不可能的，但我还是在那天精心打扮了一番，穿了最喜欢的那件绿衣。哪知你这人不识趣得很，陛下给你安排了最好的位置参加那晚的宴会，你却一直心不在焉，似乎没什么能吸引你。当时见了你，我心跳就很快，原以为是个刚硬之极的人，没想到居然是儒雅书生般的人……
卫尹也沉浸在了回忆里，忆起当年那袭绿衣。那时的他，一心都是计谋与权利，哪有心情去看别人的风光。
本想就此留在帝都，增加和你见面的机会，结果苗疆战事又起，你领兵南下。我悄悄跟随你，想的是如果你受了伤，我便能替你治。你从悬崖坠马，我焦急地到崖下寻你。结果，竟见到姐姐救了你……后来，你们居然就这样相爱了。当时心里就很不是滋味，知道你有多爱姐姐后，我更加嫉妒了，脾气也古怪起来。姐姐病重，我心急如焚，还是故作冷漠地来到你府上。看到她那么憔悴的模样，背着你们我就哭了起来，还低声喊她，但还是没有原谅她……哪知，她走得这样快……能和你在一起也是偶然。我已经很满足了，你心里只有姐姐，我也觉得无所谓了。只要能陪着你也是好的，可是如儿那丫头不知从哪儿知道了姐姐的事的，仗着和姐姐相似的皮相竟然敢冒充我！本来想她能安慰你也是好的，是她自己不知好歹，居然趾高气扬地和我摆谱！欺骗你的事就让我窝火，在我面前使脸色更让我忍无可忍，论心机手段我比不过她，论年轻美貌我更及不上她。我能容她嚣张，却不能容她骗你！既然她要当哲妩的妹妹，我就要她死在哲妩的毒下！
楚凉说着说着，低声啜泣起来。
卫尹的心情是却前所未有的轻松，这是留给我的礼物么。你无法陪我一生，所以才将你的妹妹托付给我。如果我说我已经爱上了这个女子，并且无法自拔，你会不会怪我呢？
泪水从指缝间落下，楚凉哽咽地问道，王爷，你真的很爱如儿么，除了我姐姐，只有如儿才有资格留在身边吗？你很恨我吧，我是医者，却反来害人，连我都不会原谅自己！
轻轻将女子揽入怀里，卫尹温柔地抚摸她的背脊。楚凉有些迟疑地回抱住他，头埋在卫尹的胸前，她的声音有些闷闷的，别对我这么温柔，我会舍不得……
谁允许你走了？如儿死了，我确实有些惋惜……
你还是怪我，你到底还是恨我！楚凉难得孩子气地撒娇。
卫尹无奈地笑笑，眼神却极尽温柔，阿凉，是我误会在先，光凭外表和她的片面之词就轻易相信，要错也是我先错。人死不能复生，如儿的事，我们都忘了吧。等你心情好点，我们就回帝都，嗯？
望着东方发白的天空，楚凉的神情恍惚，脸色苍白如纸。曾经做梦也得不到的幸福，真的这么容易实现了么？
姐姐，原谅我，我终究是要他伤心了。可是感情这回事，不是连姐姐都无法控制么？我知道，爱他最好的方式就是离开他。可是你知道么，我有多贪恋他身上的温暖，能被他温柔地抱住，我都觉得即使立刻死去，也是值得的……可，我也终有那一天的，不是吗……
楚凉转过头，笑道，王爷可想好了，我可是个小心眼的人呐。
卫尹似乎从没有见过她这样笑过，一时间失了神，像被阳光耀了眼睛般慌乱地低下头，那当然了，府里的其他女子我自会安排。我现在传信回去，叫下人们准备，翊王府，已经冷清很久了……阿凉，你怎么出汗了，脸色这么差，身体很不舒服么？我叫意儿来看看？
强忍着腹间的剧痛，楚凉说，你先出去会儿，我的身体我清楚，休息一下就行了，你别大惊小怪的……快走啊，愣着做什么。
你一个人真的没问题吗？
我的医术你还信不过么，快出去！
卫尹犹疑地起身离开，心里着实着急得很，却也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还是找意儿来看看吧。
躺在榻上，汗已经濡湿了楚凉的衣衫，疼痛没有丝毫的减轻，反倒越来越烈。腹部的绞痛几乎夺去她的神志，楚凉艰难地撕开衣襟，眼睛死死盯住肚脐。
那里正有一个东西以诡异的速度生长，它每蹿高一分，那种牵扯着肠肉的疼痛都令楚凉几近昏厥。在长到一尺来高的时候，它终于不动了。翠绿的枝条上竟缓缓开出了一朵绚丽的红色之花，赫然是一株蔓珠沙华！
姐姐……原来为了活命，你竟要忍受如此痛苦，难道你不知道这是在饮鸩止渴么？这种东西有多耗元气你又不是不清楚……呵呵，那丫头也够厉害，居然准备用这东西杀我……可你究竟算漏了一点，修长的手握住花茎，楚凉冷笑，这东西对正常人来说是毒药，对我这种半死人来说，却能当仙丹呢……看见原本还是红色的花朵开始发黑，楚凉咬咬牙，眼一闭，手徒然用力生生将那朵花从血肉中拔了出来！
苍白的脸上沾了点点朱红，女子美得有些妖冶，视线越来越模糊，身子开始发寒，她渐渐昏了过去。
甫一开房门，意儿就吓得尖叫，啊——王，王爷，姑姑她，她……
她怎么了？卫尹焦急上前，眼前的一幕让他倒吸一口凉气。只见楚凉垂下的右手握着一朵枯萎的黑色花朵，血已经染红了她的白衣，更多的则顺着床榻流到了地上。她整个人几乎躺在血泊中。
阿凉！阿凉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意儿，你知道出什么事了吗？卫尹惊恐地上前将楚凉抱入怀里，冰冷的身躯让他颤抖。
意儿似乎还没回过神来，痴痴地看着楚凉，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不知道，如儿，如儿姐死的时候，也，也是这样的……有一朵花，和姑姑手里这，这朵，一模一样，真的……如儿姐，是，是她回来了，是她回来了！意儿放声大叫，慌乱哭泣。
正在卫尹心急如焚之时，楚凉缓缓醒了过来，你在瞎闹什么劲儿……意儿，别以为我……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这种伎俩也能杀得了我？你未免也太小看你姑姑我了……王爷，替我倒杯水。
阿凉？！究竟出什么事了？卫尹紧紧拥住她，脸上是患得患失的恐惧。
就着卫尹的手喝下一杯水，楚凉的精神明显好起来。
晨曦透过雕花窗洒了进来，女子的脸勾勒出金色的轮廓，皮肤白得透明，那一刹间，这个病弱的人美得不可思议。
你也很爱王爷对吧，觉得是我毁灭了他最后的希望，所以……你要拿“彼岸花”来杀我？楚凉淡笑着问神色惶恐的意儿。
意儿，这是你做的？卫尹怒道。
意儿早已吓得跪倒在地，眼神却倔强如故，她坦白承认，王爷，难道您就不怪么，不怪姑姑杀了如儿姐，她……她可是王妃的妹妹……我，我只是不能原谅姑姑让王爷伤心！
听了这番话，卫尹惊得说不出一个字。
为什么连你也……
王爷是大契子民眼中的神！是所有女子的梦想！意儿有幸能侍奉王爷，死了也值得。姑姑是我的恩人，如果没有姑姑，我早就成了一缕孤魂……可是，任何人都不许让王爷伤心，否则……即使是姑姑，我也，我也……意儿双眼蓄满泪水，却拼命忍住不让它们落下。
唉，阿凉，又是我的错……意儿啊，是我对不起你的姑姑。你也误会她了，我们都被如儿骗了。你姑姑，才是我要找的人。
您，您的意思是，姑姑才是王妃的……妹妹？
楚凉支起身子，淡淡说道，死丫头，我真是白救你了，你到是能耐啊，下这种毒居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姑姑……对不起，对不起……我，是我该死，是我该死！
看着此刻泣不成声的女子，楚凉突然觉得十分疲惫，罢了，你起来吧。念在你对王爷的心，我就饶你一命，现在还不快不去给我煎碗补血气的药来！
姑姑，我……我下毒害你，你都……不怨我么？
楚凉叹气，怨你什么，怨你这么爱王爷？
不可置信地看着从小就跟着，深爱着的姑姑。意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迅速抹干眼泪，疯一般跑去药房。
小心拥住羸弱的女子，卫尹担忧地说，你就不怕她再下毒害你？
楚凉笑着摇头，她的初衷是替你报仇，如今仇也没了，她还害我做什么？到是你，得好好好考虑一下啊。意儿今年十六岁，也到该嫁人的年纪了，你若同意，也将她收了吧。
卫尹皱眉，有些不悦，净瞎说！转而一想，喜道，阿凉你不会又吃醋了吧？
是啊，意儿年轻又貌美，我大了她整整十岁，能不吃醋么？她扬眉说。
没想到女子这么直白地承认了，卫尹的心中有一阵暖流流过，反倒他的眼睛涩涩地。
诶，不对啊，我看那毒挺厉害的，你怎么没事？
楚凉垂下眼眸，那毒若正常人中了，就会被毒花吸光元气而死，而若本就中了剧毒的人中了，以毒攻毒，还能救命呢。意儿跟了我九年，她的心思我会不知道？我早就服了其它的毒，所以修养一下就没事了。
那你说，那是妩儿的……
恢复了以往的冷漠，楚凉道，整理姐姐遗物时发现的，确实是她的东西。大概被意儿发现真相后，给找出来了。
哦，那就把剩下的都扔了吧。阿凉，我们尽早起程，好么。晨光下，卫尹眯起了漂亮的眼睛。
漫天的白云，在天边堆起一座座缥缈的楼榭，又被朝阳镀上了明艳华贵的金色。与那袭轻曼的绿衣遥遥相对，呈现出令人迷醉的幻象。
三月初，帝都翊王府迎来罕见的喜事。
描金的鸾车内，楚凉凤冠霞披，铜铃摇曳在裙摆两侧。
车外有倾城的百姓围观，他们都想见识这个在妩王妃后再一次令翊王意乱情迷入主王府的国手神医。
修长的手被握在令一双温厚长茧的大手中，楚凉心神激荡，甚至有一丝哽咽。
她身着嫁衣，周围都是祝福的声音，即将嫁给自己深爱的男子！
小心，前面是门槛！卫尹虽然低沉却充满温暖欢喜的声音传来。
华美的盖头下，楚凉却怔怔落下两行清泪。
悄悄握紧卫尹的手，她抬脚迈了过去，迈进了翊王府。
只是，在喜气与喧闹的背后，楚凉却是前所未有的恐惧。总有一天，她是会和姐姐一样离去的。
她骗了卫尹，打娘胎出来就有绝症的，不止是哲妩，还有她楚凉。
多年来，除了娘叮嘱每半年就要去西山下的滇湖取湖水疗养外，她们姐妹两都用自己的办法调理。只不过姐姐用的是毒，她用的是药。
彼岸花便是哲妩用来缓解毒性的毒药，只不过这法子太过极端，对身体伤害太大，所以她才会早早离去。
楚凉虽然用的是温和的药理，最终却也摆脱不了早逝的命运。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去，她怕若她再让他伤心欲绝一次，姐姐在地下也定然不会放过自己。
可爱情都很自私不是么，姐姐，你到死都没有告诉他真相，所以就原谅我这一次吧，让我多留在他身边一刻吧，哪怕一刻也好……
喜帕被撩起的瞬间，楚凉抬起头，展示了她这一生最美的笑靥。
卫尹眼神迷离的说，阿凉，你真美……
那王爷，如果哪天我死了，你也一定要记住我现在的样子，不可以忘记，好么？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揉了揉酸痛的脊柱，意儿从阳光中抬起头来，不知不觉，又看了一夜的书。
自楚凉离开后，意儿就代替她在江湖中行医，短短两年也闯出了名号，丝毫不逊色于当年的楚凉。前几年去探望楚凉时，还收了她的一个贴身丫鬟清儿为徒。
如今她隐居在西山下的滇湖边，日子随平淡却也缱绻。
院里的梨树早已经谢了，意儿轻摆衣袖来到院中，抬眼望见雾霭中的西山，那是翊王与楚王妃永远相守的地方。她的眼中又腾起了水气，至少他们现在是幸福的，对不对？
有风掠过，书页轻轻翻动，墨迹就像被尘封的往事，将所有的细节定格。
风停，一首《绿衣》赫然入目——
绿兮衣兮，绿衣黄裹。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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