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年前,由一支乡村乐队伴奏着民间传统的婚礼曲子,一头驴子拉着一架破破烂烂的架子车,将我的母亲拉到了我父亲的家里。就在那个小山沟里,一辆架子车就将我的母亲带了出来。从此以后,母亲的世界就是两极的。
母亲出嫁的赔礼是六百斤大白菜,外加两百斤秕麦子;而聘礼也是简简单单的,两口衣箱,几件衣服,两只小羊羔。
那一年,母亲不足二十岁。女人的二十岁,那是伟大而又有新意的黄金季节。但是,母亲不是读书人。她仅仅是一名贫苦的牧羊女而已。母亲根本就不会知道什么年华芳美,季节可依。生命只是一个美妙的,需要精心体验并经营的过程。而体验这个过程,也得需要一些必要的生存方式。而母亲的生存方式就是牧羊,之后就是嫁人。
母亲小时候过的日子是难以形容的。她的姊妹兄弟比较多,吃了上顿没下顿,还得在兄弟姊妹间让着,所以一直过得很艰难。全家人改善生活唯一的方式就是,等到母亲放的那群羊里有出了事故半身不遂的,或者直接死掉的时,家里人就可以吃肉了。而那时吃羊肉并不像现在这样算是一种高档次的生活享受,没有什么调味料去除腥味和膻味,只是简简单单地把羊肉一煮,等熟了捞出来吃就可以了。当然,在当时,那也算是珍馐美味。可是母亲呢,被那种羊肉给吃怕了。她还说因为不吃那种羊肉没少挨饿,也没少挨揍。一直到现在,母亲是不闻羊肉味道的。人说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可我母亲仿佛是“一朝吃羊肉,十年怕膻味”的。
母亲嫁给了父亲,生活并没有改变多少。倒不是说,我的父亲是多么没本事,而是在那个年月,本身的生存都是问题。母亲和父亲的相识过程是很传统的,就是小说里说的那种由媒人介绍,再由双方的家长出面,把事情就算定下来了。母亲一嫁到我们家,就被爷爷奶奶给分家了。生活中所有的家当就是两双碗筷,一口锅,一间小屋,还有母亲的嫁妆,就是那两口衣箱子,还有两只小羊羔。一年后,我就出生了。一家人不能总挤在一起住着,所以我们的新家就在父亲的张罗下开始建设了。年后,新家建成,我们一家三口就搬了进去。
生活就是生活,好也得过,难也得过;生活不会因为某人的艰难或者某人的富庶,而变得离谱或者出奇。我出生在改革开放后,算是赶上好时节了。据母亲回忆,我们搬进那个新家后,恰逢老天爷顺脾气之时,虽然是靠天吃饭的,可没几年家里的积蓄终于可以向外人道了。亲戚朋友也开始上我们家的门,看上去生活的确美起来了。
母亲很好客。她对街坊邻居,还有自己的亲朋好友,都是殷勤款待,生怕人家嫌弃我们而讨好人家似的。我的几个叔叔经常开玩笑着说,我们家的粮食都是我母亲太好客而让人糟蹋完的。说真的,自打我记事时起,只要家里来了亲戚什么的,我母亲总会花好长时间在厨房里忙碌。我比较贪嘴,所以很高兴能有亲友什么的经常来家做客,那样我就能吃到好吃的东西了。
别看母亲对别人很好,对自己的儿子,也就是我,那可是严厉的。其实,我一直怀疑,母亲的脾气是很糟糕的。我小时候很贪玩,动辄就和那些堂弟堂妹吵嘴。这种事情是千万不能让母亲听到的,否则我的麻烦就大了。有一次(因为我犯错的次数太多,根本没有记住是哪一次),我和两个双胞胎的堂弟吵架了。那两个家伙嘴巴是很犀利的,骂我骂的很厉害,我一张嘴还不过他们,所以就动手扔过去了个东西。本来是想吓唬他们的,可谁知道,把我的婶子给惹出来了。这下就麻烦了。孩子吵架最怕的就是大人掺和进来!可我那个婶子有点“不识相”,她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索性骂我是“过分”、“没家教”;而且我婶子的声音还是很大的。我母亲就听见了。母亲找来后,什么话也没说,就将我用扫帚把子给打了回去。幸亏我大哥解围了,不然我那次就会给打死。
回去后母亲哭着骂我说,“人都说富人的孩子懂礼貌,而穷人的孩子却是铁腿放屁。这话不假。你看你,既不是富人子弟,又不是什么高贵的公子哥,却恁是不懂事。我们穷人的孩子不能没有志气!你和人家斗,你行吗?人家的孩子啥没见过?好说歹说你就是不听,你可真是没出息透顶了。”当时,我并不怎么懂得母亲的心思。只是心下恨透了我的婶子和那两个小堂弟。事后,我明白了。当然是我长大后才明白的。母亲虽然在当时说的是气话,可是意义是深远的。从那以后,我稍微收敛了一些,开始喜欢上读书了。虽然我没有上什么名牌大学,但是我喜欢读书的性格确实是那时形成并定了型的。我在书本里,读到不少赞美母爱或者亲情的杰作。所以,我开始理解亲情,母爱,和世间其他的值得关注的情感。
不知怎么的,我的母亲和父亲并不受我的爷爷奶奶的青睐。据有一次(又是一次,反正太多,我记不住),我在私下里听说,我奶奶特别嫌弃我母亲的出身,原因是我母亲出嫁的时候礼价过高。而老人也认为,我的父亲并不如我其他的那些叔叔一样有本事。尽管母亲在别人的眼里是好客的,善于表达友好情谊的,但在老人的眼里,她就是“母老虎”,极不受欢迎。自古以来,婆媳关系就像现在的中东一带,蚂蚁打个喷嚏都会引起注意,何况是水火不容的情况呢?这种事情难住了父亲,一边是他的娘,一边是他的妻,我父亲就像钻进了风箱,两头受气。父亲做人很憨,不善于言语表达,所以一直是闷闷地受气。
有一年(大概是一九九三年),我最小的叔叔找了媳妇,但是和老人处不来,和我的小叔叔也不怎么能处得来。所以,他们一直就闹,闹到无法和老人一起生活。我的几个叔叔终于站出来说话了,他们的最终决定是,让我小叔叔和我小婶子出来单过。而奉养老人的义务又落在谁的肩膀上呢?他们说,我家就我一个儿子,管理起来稍微好点,所以,几人就想方设法说服了我那憨憨的父亲。父亲是一家之主,答应别人的事情是不可反悔的。但是,我的母亲强烈反对再次和老人组合家庭的设想。众人好不容易说服了我母亲,说什么我父亲已经答应他们了,怎能反悔呢?我们就进了爷爷奶奶的生活。并非我的母亲记仇,或者说是什么不懂孝敬老人;而是老人有些老糊涂,不好伺候。其实,我现在才像事后诸葛那样“恍然大悟”,既然是奉养老人,那爷爷奶奶生的孩子中,别人就为什么不能奉养老人,而又不好管理呢?
我们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不到一年,家里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这事情是父亲发现的。我的奶奶就像做贼一样,乘着我的父母不在的时候,她就偷偷摸摸地给我的小叔叔一些面粉,油料,猪肉之类的东西。结果,让父亲给撞见了一次。父亲不好意思地问自己的母亲,“有什么舍不下的?不是人家不管你们老人了,我们才来管你们的吗?如今这叫什么事?他们那么好,为啥还要折腾这档子事呢?”我的那个祖母脾气也是不好的,她反诘道,“你们都是我生的,疼哪一个都一样。现在你看你那弟媳不给丈夫做饭什么的,我怕饿死他啊,能不个给吗?”父亲也没有和祖母顶嘴。祖母的这句话,对父亲而言,是有其道理的。然而,父亲疏忽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就是如何让我的母亲对此事置若罔闻。事实上,世间不太美妙的事情总是会自漏家底的。这事让母亲知道了,她再三说服父亲,并给我的父亲说出了那个问题的严重性。如果说我祖母的做法是正确的话,那就相当于我的父母供养着两个老人,我的小叔叔两口子,还有我们一家人,总共是七口人。这个负担是相当重的。其实,我现在都是难以启齿的。我就像在梦里一般,既要保持中立的态度,又要说出实话,真是很伤脑筋的。
快年底的时候,一回,我放学回家后发现,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摆放在门口的,乱七八糟,情形很是狼狈。我进门后,祖母就哭着说,我的父母不要他们两个老人了,还嘱咐我以后多来看看他们。当时,我是爱我的祖父和祖母的。我也哭了。我还责怪我的父母,不应该那么对待老人。母亲却很生气地扇了我一巴掌,骂我是没志气的东西,什么也不懂。其实,我真是没懂。真是没想到,我们一家人的生活在短短的两年里,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我父母辛辛苦苦劳作了一年,到头来又分了一回家当。不但把先前挣来的都搭了进去,还把后来劳作的成果让我的祖父母给分了。父亲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他的父亲是那么绝,跑去问我的祖父。祖父说,我不能给你分两次家,你该拿走的已经在十几年前就拿走了;现在留下的是我的,是绝不再分的。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哭,哭得那么伤心,就像一个被人冤枉了的小孩子一样,苦闷无处诉说,又不能大声哭泣,难过是可以想象的。祖父母又要我的小叔叔两口子和他们生活在了一起。不过这次,我的其他几个叔叔都没有出来说话。只是劝慰我的父母说,真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没过半年,小叔叔两口子离婚了。
之后,我们那个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就像林黛玉那样弱不禁风了。父母就像是上过战场受过伤的老兵,元气大伤,补是补不过来了。而我呢?我也变得多愁善感,不愿多说一句话,过着无法接受的生活。等我长大了,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世间美妙的东西很多,能守住就守住,千万别给毁了,想着再去重建,那就是很烦人的事情;即使做人也一样,好人做着也要讲究法子,不能一做好人就憨憨地做到底。总归一句话,懂得珍惜,善始善终。用一句古语就是要“上善若水”。在这点上,我是埋怨父亲的而支持母亲的观点的。人心真是隔着肚皮,说出来其实就不怎么光彩了。
母亲的健康状况自那以后就开始走下坡路了。我想,这就是我母亲和祖母之间婆媳关系矛盾激化的结果。要发生的事情始终还是发生了,躲也躲不过。不管怎么说,我觉得此中显现出来的母爱是参差不齐的。世间的母爱很伟大,但也是良莠不齐的。我就看不惯如我祖母式的母亲的表达爱意的方式。我深信,这样的事情,不光光发生在我的身上。
所以,我说,母亲就像一首无字诗那样,你要细心品味就会发现,像母亲这样的诗歌,是难懂的。其中的意向可能是真爱,也可能是错爱,或者是某种让人难以启齿的爱。但是,母亲这首难以读懂的无字诗,其章节划分得很清楚;而其节奏感的显现方式,就是我们做子女的心跳之规律。用心就能懂一点,粗心就会错过那种音乐美感,感受到的仅仅是一首无字诗而已。不管怎样,母亲这首无字诗还是值得认真一读,仔细品味的。
一年又要过去了,面对将近半生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的母亲,除了祝福,我真是无能为力说出别的什么。我衷心地祝愿普天下的母亲们健康长寿,将母爱发挥到正当尺度!这样的话,我们大家的生活可能才是完美的,充满诗意的,值得回味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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