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

神案上摆着一个被烟熏得越发漆黑的关老爷，它老人家手持大刀双眼怒目地注视着跪在底下摇挂的神汉。神汉手持挂筒念念有词地胡话道：南无阿弥陀佛大慈大悲关老爷左三拳右三拳脖子扭扭屁股扭扭…突然，嗖的一声，一根竹签飘然而出。神汉停手，拾签视之，曰：此乃大福之数，可化为…呃…虽然有点不对，但…神汉将签拿到一个女人面前，说：大象，五十四。

这个女人就是我伟大的母亲，她从怀我八个月起开始买码。第一次中了，说是拖了我的福，第二次又中了，说我是吉星下凡，第三次还是中了，便给我取名为吉星，小名马马，我想正确的写法应该是码码。从此我的母亲便与六he*c*接下了不解的良缘。至今，它们已经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我的母亲为了它愿意去做任何事情。求签、算卦、刻苦钻研六合神经，有一次连续两天三夜钻研六合，只差没变成神经了。这一切，都是为了我。我只有一个母亲，母亲只有我一个儿子。

既然神汉算不出什么，母亲还是要自己动手。她手持一个黑色笔记本，铅笔抵着下巴，俨然一副数学家的样子。妈妈的笔记本已经有了两大箱子，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句子和数据。如“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龙，5、15、25、35、45；“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牛，2、12、22、32、42。大量的诗句接触已经让母亲成为了村里文化最高的人，于是在八年前她正式放开农活，做起了白领。

妈妈手中的码报是在村头严大妈那买的，她是村里唯一的商人，在严村小卖部身居要职，集总经理、会计、售货员、招待、码报生产者于一身。小商店里只出售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和便宜的小食品，假货居多，如香皂肥皂洗发水等。农村人洗澡洗衣只是为了睡个好觉，并不是为了干净。对干农活的人来说，体面光鲜的人才是最脏的，因为他们最懒。

学校的建立是在我九岁那年，那时妈妈才做了一年的白领。学校的名字和大多数学校一样，叫中心小学，只有两座新瓦房，是新上任的市长发钱修的。听说之前的市长是由于贪污被抓下台的，村里闹得沸沸扬扬。我不知道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当时我觉得我与市长的关系就是一个偷地瓜的小屁孩和一个偷地瓜的外星人一样。直到听人说如果市长不贪污我们早就可以上学的时候，我才感到我与那个偷地瓜被抓了的外星人有着一丝联系。

正当村里为新市长歌功颂德的时候，市长不干了。他或许是个害羞的人，听到别人一夸奖就不好意思，就不理人家，就捂着脸飞快的跑回家，坐床上偷笑偷红脸。于是待学校建好后就迟迟不见资金和老师派下来。村长去催过几次，撑着六十多岁快散架的身体，翻过七八次大山，走过几天山路，成果是几包烟和几句承诺。村长知道承诺没用，特别是沾着官气的承诺，其实骨子里都是屁话，于是他只带回了几包烟。第一次是一包精白沙，大家都觉得孩子们学习有望了。第二三次是555，大家开始怀疑了。第四五次还是软白，大家突然有种回光返照的感觉。第七次是一句屁话，这就像一句遗言，大家都咽气了。

村里是没钱请老师的，也没钱买书籍。于是大伙决定将中心小学改为中心猪楼，也好物尽其用。村长说：不行，娃儿们必须上学。于是村里开召村民大会，这是我印象中第二次村民大会。第一次是我七岁的时候，全村人聚在村长家欢庆香港回归。那时我们对香港的了解只知道有一种脚叫香港脚，并为村里有一位香港脚而感到光荣。那次由于大家不知道该怎么欢庆，于是都呆呆地坐着，眼神痴痴的，像上课一样。那次还是我妈第一个开口的。她没有说“让我们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载歌载舞，为祖国人民的团结歌颂吧”之类的话，妈妈说：“今晚买什么，我觉得是鸡。”

村民大会上来的人还没有每天晚上来我家讨论六he*c*的人多，更没在我家那么积极。虽然其实都是同样几个人。

村长说：这学校得尽学校的职啊，娃儿们得上学。村长说完学着电影里正派总司令的样子站在窗口眺望远方。正当我以为他会将大手一挥豪气万丈地说：“明日午时挥军南下”的时候，他大手一挥，扔掉了一个烟头，接着就听见王二麻子家的老母鸡咯咯咯地乱叫。那几个在我家发言最积极的同志此刻正紧锁眉头，似乎在思考今晚上到底会出牛还是狗。

村长思考了很久，最后，他一拍窗沿，说：上头不给我们派老师，我们就自己当老师嘛，上头不给我们发工资，我们是可以自己发滴嘛，现在是非常时期，上头的压力也是很大滴嘛。村长转过身，他左手叉腰，右手上夹着一根555，正好吸到了三分之一处，和电影里总司令手里的一摸一样，充分体现了革命工作者不怕苦不怕累的刻苦精神。没有人去猜测它是什么时候点上的，大家都像被一股力量感染了般站得笔直。村长说：娃儿们的学是要上滴，没钱我们是可以自己赚滴嘛，岁月虽然艰苦，但只要有毅力，我们是可以战胜时间滴嘛，我决定，明天中心小学正式开学，叫娃儿们都去学校。村长吸了一口烟，略加思索，问大家：大家都有什么书没，先拿出来应应急。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你看他他看我他看你我看他，争取每个人都看了另外的同志一眼后，一位同志举起了手：我家有一本《香菇种植技术》和一本《老母猪妊娠护养》。村长说：把香菇拿出来当农业课，不，那叫什么的，对，劳技课，把那当劳技课，老母猪会教坏娃儿们，不要了。村长继续问：还有没有？众人摇头。村长又吸了一口烟，慢慢吐了出来，说：光学种蘑菇还不成，假如有些诗词啊什么的最好。说完他停了下来，看看众人，又将目光转向了我伟大的母亲。众人也会意了，都转向我伟大的母亲。这一刻我觉得很光荣。

当一切都决定好后我妈妈说：今晚买什么，我觉得是鸡。于是小房子里有热闹了起来。

和上次一样。

学校开了三门课，一门语文一门数学和一门劳技。语文和数学归我母亲教，劳技由村长大人亲自出马。听他说教劳技根本不需要用书，因为那本书上写的都是废话，里面介绍了许多种香菇的种植方法，但村长觉得学这么多没用，最后将书还了回去。后来的劳技课就改为劳动课，一上课村长就带着我们去上山采蘑菇。他说这才是有用的。

语文和数学是我最喜欢的课，我们总是坐得很规矩。我们的课本都不是统一的，有的是一九九六年四十二期，有的是一九九七年三十六期，那一张张的是码报，五毛钱一张，四开大小，上面写有很多诗句和小段子文字，还有幽默笑话，一般的幽默笑话我都看过好几遍，且每遍都笑了。母亲就教我们这些东西。

已开始妈妈先教我们简单的。妈妈将诗句写在黑板上，逐字逐句地念道：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说的是什么大家知不知道。妈妈虽然才上几天课，但已经能很熟练地装出小孩子的声音问我们问题，像城里的老师一样。

妈妈指着我说：周吉星同学，你来回答。我高兴地站了起来，说：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指的其实就是白色与黄色两种动物，白色的有兔马羊猪，黄色的有牛虎猴鸡狗，这句诗的意思是那一期一定会出这些生肖里的数。而后面的欲穷千里目，指的是千里马，但还要更上一层楼，所以要加一，马的后面是羊，所以这首诗的意思是那一期会出羊。

说完后我得意地笑了，同学们都惊奇的看着我，认为我很聪明，其实这没什么，我只是经常听妈妈这样思考问题，耳濡目染而已。妈妈打手势让我坐下，然后对同学们说：周吉星同学说的很不错，但为什么那次会出牛呢，因为他忽略了一个因素，就是更上一层楼的意思，一层楼大约有三米高，所以要后推三个生肖，照着先白后黄的规律，也就是兔马羊猪牛虎猴鸡狗来推，同学们，马的后面是什么？我们齐声回答：羊。羊的后面呢？猪。猪的后面呢？牛。所以就会出牛啊。最后，我的母亲兼我们的老师教导我们：同学们，我记得那次我也是忽略了这个因素，买了羊，亏了二十多块啊，同学们，你们想，如果我中了会怎么样。老师停了一下，让我们好好想想，过了一会后才语重心长地说道：同学们，所以说，要勤奋学习啊，知识改变命运啊。听完后我们都惭愧地低下了头。

对于数学课，妈妈说没什么好教的。在农村用不上数学，至少是高级点的数学。鸡蛋是一个个的或一篮篮的，大家都知道，水稻是一片片的，一个个人是那他娘的。妈妈只教了我们四十九个数字，她说这四十九个数字内包罗万象，如果我们学通了它们将来的生活一定会非常幸福。

强于任何一个文学家或数学家，妈妈可以将文学与数学混在一起玩。如“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妈妈说：潮平两岸阔，什么就是两岸阔呢，只有0，风正一帆悬又是什么呢，其实这句话的中心意思只有两个字，就是正和一，加起来等于六，所以那期六he*c*会出六，大家看。说着妈妈拿出自己记录的历史资料权威地指出：那一期果然出了六。从那以后我们更加相信了知识的力量。

小山村里交通不便，除了特码其他东西几乎都进不来，像试卷。所以我们都没有考试。同学们都很高兴，老师们也很高兴，家长们更高兴。大家学了这么久都是一个样子，没有好没有坏，大家伙和和平平安安乐乐正合了中国人不喜欢突出的性格。老师们对底下的学生都一视同仁，小山村里的每个人都有点沾亲带故，谁说我们村姓氏有点杂，但前几辈男女的交配繁殖还是没受到什么限制的。上学的时候坐我右边比我高半截的是我侄儿，做我左边比我小几岁的是我妈的表叔。

没有考试就意味着不能升学——升入另一个学校——哪怕我们每个人都是采蘑菇高手。也会种蘑菇，很简单，虽然种的不好，但至少能吃。可惜听别人说考试都不考这个，要考数学语文还有什么外国话，什么物理化学之类的。物理化学什么的我不清楚，我就觉得外国话好笑。我想一个人哪怕游遍全中国也用不上一句外国话吧，可别人说外面很多人都学外国话。村长说：扯谈，我们一辈子就呆这，不学。

其实我知道学的东西多了就可以曲更远的地方上学，虽然你学的东西没用，但可以增长很多见识，比在小山村好得多，但我不想去外面上学，我喜欢大山，喜欢小溪。对于外面世界的了解我是从妈妈那里听到的，那一次她被派出去学习了。

因为上次那个为我们建学校的省长被查出贪污呢，所以另一个省长上了台。他完成了上任没有完成的任务，发书下来了。新书里有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化学、地理、生物、音乐、美术，还有劳技。看到劳技的时候我们都很高兴，里面也有教人种蘑菇，但与我们的不同，它要求我们在书上填空，比如种蘑菇该用什么土壤、该要多高的温度等。我们填不出。我们能种出蘑菇但不会填空。听来送书的人说这样不行，她说：你们要会填空，不用种蘑菇，考试就考填空。

老师没派下来，领导说就我们的老师培养一下就行了，请老师花的钱多些，而且没老师愿意到我们这里来。妈妈是和那个来送书的人走的，去省城学习。我很担心，怕那个新上来的省长在将妈妈送到省城后突然被查出贪污然后就将我可怜的妈妈孤零零地丢在省城不送回来。这担心一直持续了三个月，三个月里我们就自学新书上的知识也不是全学。语文就是认识几个字，然而我们已经认识很多字呢。看了两年的码报，诗都会做几首了。数学我们没有学，村长说他看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心烦。他说学一辈子都用不着的东西还不如别浪费时间。英语我们没学，我们不打算出国也不打算用别人听不懂的话骂人。物理化学什么的村长就要几个读过书的大人挑一些我们日常生活用得上的知识。只有一点点，水能杠杆什么的，很简单。其他的也都只挑了一些用得上的学。还有音乐，村长说应该学唱歌。于是村长就唱：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里花儿真鲜艳…这句用土话喊出来的歌词我们听懂了，可从村长那吓死人的嗓子里挤出来的声音却让我们觉得我们的祖国是粪坑，粪坑里大便臭烘烘。于是村长请了山上的李老头来教我们唱。

李老头第一次教别人唱歌有点不好意思，所以村长叫我们都闭上眼睛。李老头没唱我们的祖国是粪坑，粪坑里大便臭烘烘。他一开口就：呀哟喂~~地叫了起来，声音响彻在山谷，悠悠地在对面山上转了圈又传了回来。一声后我们都睁开了眼睛，我们都想看看，这才是属于大山的歌。山那头的妹子哟，快呀收工回家嘞，太阳啊那个下山啦，哥哥我点灯送你行…李老头唱完后我们都笑，说李老头不老实。李老头听了嘿嘿的笑，村长在一边也嘿嘿的笑。

三个月后妈妈回来了，这让我知道新上任的省长没被查出来。我三个月后第一次见到妈妈是在学校里，以一个学生的名义的身份为我的母亲兼老师举行接风仪式。仪式很简单，就是妈妈走进来后我们鼓掌，然后妈妈说：同学们辛苦啦。我们喊道：老师更辛苦。妈妈老师又说：同学们都过得好吗？我们喊道：老师过得更好。

其实妈妈过得不好，妈妈瘦了。她说在省城找不到写单的人，当真急煞了妇人心，幸好与她一起学习的同志们也是码民，一上课就钻研六合神经，与志同道合的妈妈不谋而合，妈妈说与她一起学习的人们一上课就钻研码报，除了上面的讲师。这次妈妈带了七十块钱出去，带了三百块钱回来，这让我们都感到有必要努力学习。

上课内容变了些，妈妈不再让同学们一开始就在诗里面找生肖或数字，她先给同学们解释一遍诗的意思，再让同学们找数字。妈妈说像别人一样死记硬背还不如锻炼锻炼找数字的能力，免得学了一辈子知识都是没用的。

上课内容的大改变是在两年后。那次我们敬爱的省长终于被查出贪污了，另一个省长上了位。他也重视教育，于是派了人下来检查工作。

来我们这里检查的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她戴着大眼镜，但掩饰不了眼睛的小。她尖嘴猴腮，眉毛淡的跟没有似的，一对耳朵像大象般，热了就自己扇扇。她的表情一本正经，一看就知道是个受过外面那种教育的可怜人。她一定认为天上挂的不是太阳，是毛主[xi]。

一节课完后她叫我妈妈出去了。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只见妈妈低头哈腰，那个女人含糊不清且庞大的声势加手舞足蹈的形势一齐向我可怜的母亲进攻，就像一团烈火面对着一团小棉花。

第二节课是那个姑娘上的。她要上数学。她叫我们拿出数学书，我们就往屁股底下、桌子底下、草地上、屋顶上找书，找了半天也只找到几张。老师怒了，先将我们大骂了一通，恶毒的语气像炸弹般威慑住了我们。她骂人的功夫比我们村第一泼妇张大婶还厉害，不愧是城里出来的。

她叫我们翻开数学书到九十六页，那一章是简单函数。她教我们用字母表示数字。大家看，我先在黑板上写上2+3=5，然后写一个x+3=5，同学们，你们知道x是几吗？见我们底下没一个人回答，她咬了咬牙，继续说：是2，x就是2，2就是x，同学们，你们看，这种方法是不是很好玩呀。我们一齐摇头。

讲完简单函数后老师问我们还有什么问题，我问：老师，这种东西在生活中有什么用？那个小眼睛顿时瞪大了眼睛，她盯了我半天，我都不好意思了。很久后她才支支吾吾地说：呃，这个，这个是一种基本功，就像削土豆要学会用刀一样，光会用刀是没有用的，削土豆才有用，在学习削土豆之前你们要先学会用刀，学会了用刀才会削土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没了。好吧，她继续说：这个的确没什么用，但是。她的但是两个字很坚定，后面又强调了一次：但是，这是考试要考的，它关系到你们的未来，关系到你们的升学，学好他们你们才能上高中，才能上大学，或许还可以读硕士、博士，将来就可以找一份好工作。小眼睛说完后呆呆的看着呆呆的看着她的呆呆的我们，外面有一只鸭子叫，嘎。又没叫了。

那个老师是连夜走的，她走之前说我们未开化，愚昧。我们一直目送她远去，当她走到对面山上的时候我们唱起了山歌为她送行：依呀哟喂~~山那头的妹子哟，快呀收工回家嘞，太阳啊那个下山啦，哥哥我点灯送你行…这歌现在唱起来还真有意思，我觉得我更加喜爱这大山的歌了。

妈妈对着码报念：对于教育改革问题，省长表示，一定要花大气力不惜任何代价改变现在贫困山区的孩子不能上学的现状。同学们，你们想到了什么呀？

狗屁。我们回答。

没错。妈妈说：那期确实出了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