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生于五十年代,在她刚读完初中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所以,母亲识字并不多。母亲很喜欢读书,《红岩》她翻过无数遍,《读者》《小说月报》她也一期不落地看完,但与读书比较起来,母亲更爱的是秦腔。
那一年,我在娘家坐月子,第一次听到母亲唱秦腔。
女儿刚满两月时已有些坏毛病。那一段时间她睡“颠倒”了。白天,吃完就睡,晚上,眼睛一眨不眨,又哭又闹。无奈之下,母亲和我轮流抱她。
母亲总对我说:“你多睡会儿,月子里落下病根,绣花针也挑不出来。”所以,只要女儿一哭,母亲立刻翻身坐起,抢先抱起女儿。
一次,我从梦中醒来,看见母亲正抱着我的女儿,在那里细细地唱《三娘教子》里的一段:
你左边尿湿我左边换
将右边尿湿了娘抱到怀前
把娘的衣衫都尿遍
娘一夜到明暧不干
半夜里你哭得哀声不断
娘抱儿到廊下来嬉玩
三九天冻得娘团团打颤
你奴才见明月拍手喜欢
娘为儿我把苦受遍
娘为儿我节食又省穿
……
女儿仿佛能听懂似的,不哭也不闹,静静地躺在母亲怀里。稀疏的月影投在地上,母亲流水般的韵腔投在了我的心上。
母亲,戏中那位哀哀楚楚地唱着的也是一位母亲。母亲,也曾一贫如洗,带者微薄的嫁妆嫁给了忠厚俊朗的父亲;母亲,也曾含辛茹苦,为了子女的学费日夜操劳累弯了脊背;母亲,也曾是年轻美丽的女子,粗重的农活一层层剥去了她精神世界的浮华。
或许在那一夜,怀抱孙女,平心静气地唱一出秦腔是她最惬意的事了。
母亲音域宽广,音色圆润,再加之母亲平时爱读书,能很好地理解戏文,把握人物的内心世界,所以,母亲成了村里自乐班的台柱子。
母亲能唱的段子很多,《探窑》、《红灯记》、《断桥》、《花亭相会》、《辕门斩子》,她都能唱。
农村人唱戏是极有讲究的。在我们渭北那一带,办婚事要唱《花庭相会》《柜中缘》,办丧事要唱《祭母》。唱过戏之后报酬是极少的,往往是一袋洗衣粉或一条毛巾。我曾劝母亲别去了,家里又不缺那些东西,可母亲说,不为钱,只为找个乐子。
的确,唱戏给母亲带来了很多乐趣。母亲常一边干活一边唱戏,劳动时也乐在其中。夏天的时候,我回到农村帮母亲干活,母亲在棉花地里作务棉花,傍晚太阳快落山时,地里已经没有几个人了,母亲就毫不羞涩地唱一段《断桥》:
久向往人世间繁华锦秀
弃黄冠偕青妹佩剑云游
按云头现长堤烟桃雨柳
清明天我二人来到杭州
览不尽人间西湖景色秀
……
我知道《断桥》所讲的故事:一位即将得道的白蛇爱上了人间繁华,并因此结一段尘缘……
母亲是爱生活的,这是我从她的唱腔里知道的。
母亲在我眼中是勤劳善良的,一如戏中那些让人赞叹的女主角,母亲的思想已融入了秦腔,秦腔,也已她丰厚的内涵茹养了母亲。
我想,只要有秦腔的地方,母亲的形象该是一样的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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