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一眼就认出她来,坐在饭馆的角落里,安静地吃着一碗面。
我相信她是认得我的,就如我认识她一样。虽然我们并没有见过面,但是有时候,彼此熟识,并不一定要互相见过。有些人是依靠直觉认人的,我就是这样。我想,她也一样。
“你好。”我走到她的对面,坐下,微笑地打招呼。
她依旧专心地吃面,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睫毛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动。
“你好。”我固执地坚持,甚至伸出手去,等待她的回应。
“我不认识你。”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她的眼神避开我的眼睛,去看窗外的一棵松树。
“嗯,所以我想认识你。我只想和你随便聊聊。”
“哦,你这么无聊么?随便找一个不认识的人聊天?”她杨扬眉毛,似乎想下逐客令。
“在我很年轻的时候,我曾经是一个无聊的人。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到底要做些什么。所以我每天苦恼……”
“现在你知道你要做什么了?”
“还是不知道,但是我不再苦恼了。因为我已不再年轻。”
“所以你就不再是个无聊的人?”她的笑容带着嘲讽,但明显对我发生了兴趣。
“是的。这也许和我找你聊天毫无关系,但是你要相信,我并不是因为无聊才找你说话的。”
她不再躲避我的眼神,用明亮而锋利的目光逼视着我,似乎想剜出我真正的意图来。但我想,她是失败了——我的眼神早因为人生的历练而变得漠然和空灵,她又怎么可能从那里面看出什么来?
“你的眼睛我不喜欢。”她说。
“我知道。”
“因为从你的眼里,根本看不到你在想什么。”
“我知道。”
“你到底为什么找我?”
我笑,一边站起身来,将我的脸缓缓地凑过去,对满脸不自在的她说到:“我觊觎你的美色……”
(2)
“望江楼,望江流,望江楼上望江流,江楼千古,江流千古”
朱道士的门前总是贴着这么一联对子,说是一联,是因为只有上联,没有下联。
“下联很容易对,为什么不写了贴上去?”这是我见到朱道士的时候,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你好象不是因为想要对对子来找我的?”朱道士横在他那张老漆斑驳的、缺了一个扶手的太师椅上,眼睛半开半闭,乌黑的脸泛着点点油光。
“不错,我只是感到奇怪。”
“没什么好奇怪的,很多事情的道理很简单,但是你要用正常人的眼光来看,就变得不简单了。”朱道士坐起来,目光突然变得炯炯有神,而且竟似有了一丝笑意。
“这话怎么讲?”
“不怎么讲。我只贴一联对子,因为我乐意。”
……
朱道士是一个有架子的人,虽然有架子的人不一定都是有本事的人,但是朱道士有本事,而且有架子。
“我很少和别人说这么多话的。”他倒在他的太师椅上,好像半个小时的交谈,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的眼睛又变得半开半闭了。
“这么说是我的荣幸?”
“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
朱道士张开嘴打了一个大哈欠,懒洋洋地答到:“因为我乐意——我喜欢你。”
“哦?”
“你哪来的这么多问题?喜欢就是喜欢了。走吧,走。快滚!……”
(3)
望江楼,红颜。
时间地点都没有错,而且整个饭馆,就只有她一个女客。朱道士的神机妙算,由不得我不佩服。
“我叫段红,你要做的事情我可以帮你,但是如果你对我有什么企图,我一定会宰了你。”她生气的样子也很美丽,让我对“天生丽质”这个词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古人真是了不起,这么贴切的词语,真不知道是怎么想出来的。
“也许那白痴,在当时,也遇到了一个叫做段红的女人吧。”我的恭维,对她似乎没有什么作用,她的回答冷冰冰的。
段红,断红。杀手的名字,都隐含着杀机。
(4)
我不懂枪,所以段红在摆弄她的枪支的时候,我站在旁边,就像一个白痴。
“也许那白痴,在当时,也遇到了一个叫做段红的女人吧。”
段红看我的眼光,让我想起她在望江楼对我说的这句话——她觉得我就是一个白痴,不折不扣地白痴。
“我想我不需要给你讲解枪支的原理了,嗯?”
“不用,你只需要帮我杀人。”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要杀他?”段红装枪的手法熟练而优美。
“因为他杀了一个人。”作为一个雇主,我没有必要回答杀手的这些问题,但段红的提问,叫我无法拒绝。
“一个人?”
“嗯。”
“警察呢?没有人审判他么?”
我笑笑,不再说话。
屋子里只剩下段红嘁哩喀喳的装枪声。
(5)
“替他报仇?”我和段红站在帝豪大厦的顶楼,为我们的计划寻找一个极佳的射点。风很大,说话都要用喊的。
“是的?”
“他是什么人?”
“朋友。”
“为了朋友背上杀人凶手的罪名?”
“嗯。”
“世界上真有这样的朋友?”
“是的。”
“你可以不顾你现在拥有的一切?”
“是的。”
“到底为什么?”段红看我的眼光,就像医生看着一个神经病患者。
“你们杀手不会理解。”
段红不说话,转过身似乎要仔细看看附近的地形。却突然回手扇了我一个耳光,大骂道:“你妈的!杀手不是人么!”
(6)
“你为什么要做杀手?”
“黄昏的景色,有时显得特别美。但是这种美是热烈的还是凄凉的,就要看你以什么样的心境去欣赏了。”段红并不回答我的问题,她坐在阳台的地毯上,看着窗外血红的夕阳,竟似痴了。
“你认为黄昏是热烈的还是凄凉的?”我走过去,坐在她旁边,和她一起看着窗外的落日。
可是她却避开了这个话题,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说给我听:“这是我第一次杀人。”
我扭过脸,吃惊地看着她。检查地形时那个熟练冷静的女杀手,居然是第一次杀人?
“从明天开始。我就真正成为一个杀手了。我将过上一种流亡的生活。”她看着远方的夕阳,眼中竟似有了泪花,而那泪光后面闪烁的,不知道是恐惧还是伤感。
“你可以作出另一种选择。”我叹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自己原来并不如想象的那么坚强:“我不会逼你的。”
“切。”段红撇撇嘴,报以一个讥诮的笑:“你以为你逼得了我?连枪都不会用的人……”她觉得这话刺痛了我的自尊心,就不再说下去。沉默了半响后,又用一种悲伤而无奈的语气说到:“我是一个孤儿,朱道士是我的养父……”
“我知道。”
“你早就知道?”
“我相信算命,但是算命并不是这么算的。”
“哦?”
“算命是玄学,玄学是一种模棱两可的东西。他算得太准了。”
“你还知道什么?”段红看我的眼神,忽然之间有了杀机,她的手也不自然地放到了身侧。我知道,那只手,随时都可能用一把精致的小刀,刺穿我的喉咙。
“我还知道,你现在随时都可能杀了我,但你一定下不去手,因为你并不是一个真正的杀手。你只是一个女孩子,你希望过一种正常人的生活,你想继续好好活着。如果你现在反悔,我可以取消我们的约定,你就此远走高飞,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去做。”
我的语气缓慢而镇定,可是手心已泌出了一层冷汗。我是了解她的,我知道她不会出手,至少,我表现出来的聪明,还没有超出她的界限。可我真的是了解她的么?每一个人,甚至无法真正了解自己,又怎么可能了解别人呢?
我说的话,的确是起到了作用,她眼中的杀机,随着我缓慢的语气,逐渐消退下去,甚至到后来,竟变成了一种温柔。而当从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清醒过来时,她抓着自己的头发,失声痛哭起来。
我默默地看着她,等痛哭变成了啜泣,便揽她入怀,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他不会放过我的。”她靠着我的肩膀,轻轻地说。
(7)
凌晨3点,气温骤降,有风。
帝豪大厦的工作人员还都在休息中,住宿的旅客也大多在熟睡。除了个别写字间里加班的灯光和大厦的背景光线之外,一切都隐入了黑暗中。
黑夜是最好的保护色。段红穿着一身黑色的紧身服,拎着她那把配置精良的夜视狙击步枪,和我一起潜入了帝豪大厦的顶楼。
“你可以走了。”段红找到最佳的视角,试着瞄准了一下,她的动作和她的人,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美丽。
“走?”
“嗯,你要做的事就到这里了。像你这么不专业的人,最好在他被杀死前离开这里,我不指望你有可能逃得走。”
“好吧。你记住我说的人的特征了么?”
“劳斯莱斯轿车,微胖,秃顶,米色风衣,身高1米6左右。”
“不错,不过你要记住,他也可能以别的模样出现,他很擅长伪装……如果车里走出的是别人……这次的计划就放弃吧。”
“你不怕他逃走?”
“……我要杀的是他,不想误伤别人。”
“嗤,”段红对我的说法很不屑:“自己马上就要逃亡了,还惦记着别人,你这人还真是够好心的。”
“是的。”我微笑,伸出手去:“再见,美丽的女杀手。”
“不要再见了。”
“不,一定要再见。”
(8)
“喂!你有没有搞错,我那天根本没有见到你说的那个人。”段红站在我面前,叉着腰,造型就像一个母夜叉。
我知道她没有真的生气,因为至少现在,她还没有成为一个杀人凶手,她应该开心才对。
我躺在她家里宽大的沙发上,懒洋洋地打着哈欠:“这样不是很好么,你还是一个清白的人。”
“你在说什么呀。”段红瞪了我一眼:“我总觉得你在耍我。昨天晚上确实有一辆劳斯莱斯,但是车里出来的人……是我养父。”
“然后呢?”
“然后不知谁开了一枪,他就倒下了。”
“唔唔。”我嘴里支吾着:“那就对了,这件事情终于完结了,这几天太累,让我好好睡一觉。”
“睡,你还睡!你给我起来!”段红拿起沙发靠垫,狠狠地砸在我的身上:“我问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只不过打垮了一个国际贩毒组织罢了。而且。你自由了——你的养父并不只是一个豢养杀手的人,他的背景很不简单呀。”我卧在沙发上,像一只将要冬眠的熊。
段红睁大了眼睛瞪着我,觉得一切太不可思议了。
“那你来找我?……”
“搞清你到底是不是清白的——要知道,我还没有女朋友。我想,下午睡够了以后,我们可以出去逛逛街,我给你买几件漂亮的衣服,在朋友们面前,我还是好面子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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