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哥哥是我伯父的大儿子，因为小时候打庆大霉素针引起毒性反应造成耳聋，成了后天的十聋九哑，从此他都没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小时候伯父的家境较好，哑巴哥哥小时候也曾送到过学校去念书，但耳聋造成了他无法跟人正常交流，不得不在几天之后被老师好言相劝提着小凳子离开了学校。丰富多彩的孩童生活对于哑巴哥哥来说是灰暗的，他总是望着我们这些孩子玩各种各样的游戏而傻傻的笑，我们也不要他跟我们一起玩。不知在我们幼小的心灵里何时被大人们灌输而种植下了歧视、鄙夷的幼苗，我拒绝叫他哥哥，一声声“哑巴哑巴”在我的口中翻来覆去，那么自然而顺畅，仿佛忘记了他本来的名字。

哑巴哥哥辍学在家，他很小的时候就上山打草、割猪草、瓣玉米、割水稻，与农活结下了不解之缘。当我们坐在教室里朗朗书声之时，我看到哑巴哥哥瘦弱的肩上背着一捆捆的秸杆从教室外面走过，于是捡起地上的小石子扔向他，因为我喊他他也听不见，我只能和他这样打招呼。他被石子砸着之后很自然的掉转头来看我，因为肩上的重物让他的头埋得很低，他抬头的一刹那，我看到一张涨得通红，滴着汗珠的脸。他用袖子拭着额上的汗，向我笑了笑，并用手指了指讲台上的老师，意思是叫我要听老师的话。教室里的孩子们见到哑巴哥哥那悍态可掬的样子，哄堂大笑：有的向他扮鬼脸，有的“喂喂”的与他打招呼，有的把铅笔头扔给他。哑巴哥哥扬起手，“叽哩呱啦”乱吼一通表示反抗，孩子们更乐了，乱作一团，老师不得不把哑巴哥哥赶走了。他一步一步的挪动着步子，身影在视线中逐渐变成一片模糊。孩童时的恶作剧对象就是哑巴哥哥，在他脸上画胡子，在他口袋中放臭虫之类，就连很小的孩子也欺负他不会说话，模仿他生气的样子。

哑巴哥哥也是在欺凌之中长大的，记得有一次伯母交代哑巴哥哥，二哥和三哥在家剥大蒜，满满的一桶大蒜浸泡在水中。伯母不在家时，二哥和三哥都不剥，就要哑巴哥哥一个人剥，他没有办法，只能默默的一个人剥，二哥和三哥却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等伯母回来之时，蒜还剩很多没有剥，他们把责任都推到大哥哑巴身上，当然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伯母那天心情也不好，她就拿起棍子来打他们几个，三哥和二哥跑得快，没打着。哑巴哥哥立在那儿，任伯母的棍子落在身上，拿起因剥蒜而染黄且辣得疼痛的双手摆给伯母看，正在气头上的伯母哪里理会这些。她骨子里毕竟还是有些嫌弃这个残疾的儿子，让天生好强的她有被婆妇们谈论的把柄，就仿佛有尾巴握在别人手中，受人牵制一样，怎能让乡野村妇的她抬得起头来。

伯母打累了，哑巴哥哥身上的青紫淤斑也呈现出来了，他没有哭，也没有发怒，目光呆呆的。中午吃饭时，哑巴哥哥来到我家，拿起窗台上的剪子使劲儿剪自己的衣裳，母亲见状，走过来夺下剪刀。她用手比划着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越哭越猛，越哭越伤心，那表情让在场的人都红了眼圈，陪他抹了一场眼泪。哑巴哥哥终于发泄了一次委屈，他的哭泣最后变成了伤心的抽噎。

小时候无知的我们不知多少次戏弄过哑巴哥哥，让他受了多少委屈，但哑巴哥哥从来不恨我们。他没有打过我们，还总是把别人给他的好吃的带回来给我们吃，别的孩子欺负我们时，他总是挺身而出保护我们，在他的庇护下我们一天天长大了。

哑巴哥哥因长年的农活劳作，重担的压力，长到二十几岁仍只有一米五左右，比我们几娣妹都有矮一大截。哑巴哥哥是家中的主劳动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天播种、施肥；夏天浇水、种苗；秋天收割、进仓；冬天喂鸡、喂鸭，每一天，每个季节都有他的身影在田间地头颤动。闲瑕之余，他会自制弹枪，用一根橡皮筋，砍下分叉的树枝，把橡皮筋固定在树枝上，然后用石头当子弹，借橡皮筋的力把石头弹出去，攻打野兔、野鸡之类的，还屡见成效。他还用自制的钓鱼杆到池塘小河里钓鱼来改善生活，这时的哑巴哥哥在我们心中的位置逐渐提升了。他有我们常人的美德：他从不偷别人的东西，更不会顺手牵羊，别人的东西在他家他一定会及时返还；他还经常帮助老人担水，背东西，帮小孩子制作小玩具。他也有许多人没有的美德：他有同情心，喜爱小动物，把孤怜的猫狗倒饭。也许在他的心里，那些小动物就如他自己一样，孤独无助；也许他比谁都能走进它们的世界，因为他们都是无声的世界。

哑巴哥哥的背有些驼了，嘴角也长上了胡子，他的衣服都是捡的二哥、三哥穿过的衣服，那些肥大的衣服把他的个子显得更瘦更小。

有时候村妇们逗他给他娶个媳妇，他总是高兴得合不拢嘴，还比划着吹琐喇的神气样儿。别人娶媳妇请他去帮忙干活时，他手脚麻利，显得特别勤快。吃饭时还喝上点酒以助兴，脸被酒染得红红的，一直到耳根背后，他还笑着去跟新郎新娘打招呼，仿佛他自己结婚那样高兴。村人很喜爱他的纯朴、善良，这时戏弄他也是善意的，人心是肉长的，真心见真心，哑巴哥哥以他的行动感染着每一个人。

我成人了，为小时候的无知向哑巴哥哥深深的忏悔，但我没法向他表白，只能从心底里崇敬他。参加工作后，回一趟家不容易，哑巴哥哥总是把我们当贵客，他不停的为我们张罗，把树上最大的桃子摘给我吃，到鸡棚里捉鸡为我接风洗尘，我甚是感动。三哥到军营当兵他曾给我写信，说他的日子枯燥乏味，没有什么理想与追求。我去信告诉他我们应该感到庆幸才对，至少我们有一个明朗，有声有色的世界，有健全的五官,四肢。不像哑巴大哥，他才是不幸的：他没有享受过先进的文化知识，没有触摸过大城市的足迹，没有使用过高档产品，甚至连最基本的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大千世界，他的足迹只在田间地头，鸟儿的鸣声他不知有多动听？孩子的啼哭声有多美？水流动是不是有声音？这对于他都是空白，要苦要累，谁比得上他？要枯燥乏味、不幸与失落，谁又比得上他呢？三哥回信告诉我，他看到这封信后痛哭了几场，每一次他都是把信拿到卫生间里看，看一次哭一次。他说他要振作，不为别的，只为哑巴哥哥。

我们几个都在外地，只有哑巴哥哥在家陪伴年迈的伯父伯母，与他们相依为伴。伯母也感叹，儿女一大群，只有残疾的曾经忽视生命存在的哑巴哥哥在身边，真是一种嘲弄。

三十多岁的哑巴哥哥已一年不如一年，虽然仍四季劳作在田地里，但身形已没有那么矫健了，并且已开始疾病缠身：咳嗽、风寒、疮疖偶尔出现，让从未吃过药的他感到力不从心了。我们也不再叫他哑巴哥哥了，而是尊敬的称他为“哥哥，大哥，”可惜他听不见我们发生肺腑的叫声。他没有明天与未来，我们竭力让他过好每一个今天，残缺的人生谱写着美丽的辉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