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
院落中橙黄的灯光穿透白色的窗帘,在暗夜里无声地浮动,如轻柔的薄纱飘满我熄了灯的小卧室。
角落里那一株郁金香开了,浓郁的黑色沉淀在无数个失眠夜晚之一的今夜。
我披衣下床,抚弄着新绽的花瓣,在上面印下手指苍白细长的轮廓,然后感到些微的困倦。我不必为此回到床上,因为我仍会在枕被间变得清醒无比。
我开始像一个梦游者在昏暗的房子里游荡。客厅,厨房,浴室``````最后无所事事地回到卧室,爬上床,想起我深爱着的那个烟花般的男子。
我想起我们并肩站在天桥上的样子。
大片的白色云朵从我们头顶上的天空掠过。我张开双臂,感到风从四面八方涌来,轻易地穿过我的身体。他看着我微笑,眸中漾着不经意的温柔,不经意得可以使人沉溺的温柔,即便万劫不复。于是,我毫不迟疑地将心投掷进去,却不曾激起半点涟漪。
他是那般凉薄的人,烟花般明灿耀眼也如烟花般无法触及。因为伸出的手只能感受到夜风缠绵入骨的清凉。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留意过。当灿烂的烟花凋落后,留在空气中的一团轻烟,半透明的,保持着烟花盛开时形状,在飘移中一点点被风消融。
我不爱烟花,并不因为短暂,而是那灼眼的美丽总会让我无端地感到疼痛。
于是,站在夜空凄迷的绚彩之下,我的目光理所当然的停在那张清俊的面容上。
凋零的烟花掉落在他的瞳人里,闪烁出细碎的光屑,然后渐渐变得空茫。
那一刻我终于窥见,藏在这修长的躯壳深处的灵魂只是一个固执着不肯长大的孩子。无论时间将这身影撕扯成怎样,他只是决绝地守望着曾经拥有过的最纯洁的年岁,哪怕被时间遗弃。就像是一个死不瞑目的魂魄,缠绕这日渐腐烂的躯体,不愿离去。
这是飞蛾扑火的执念,因为这烟花般凉薄的男子,拥有着强烈且绝望的爱。如火焰,嘶吼着焚毁所有投奔而来的事物。
我猜想着,他是否也曾被这破裂的爱灼伤。所以在我还未与他相遇的若干年中选择了封印,熄灭了心中张狂燃烧着的幽蓝色火焰。
烟花再次呼啸着腾空而起时,他低下头来对我微笑,笑容柔软如同最和暖的春风。可我却清醒地感觉到,他内心汹涌的潮汐,疼痛和挣扎。尖锐的悲伤洞穿我的胸腔,撕心裂肺的疼痛张牙舞爪地向我扑来。然后,我看见他隐匿在温柔后的视线穿过我的瞳孔,看向不知名的远方``````
我翻转过身,重新找一个舒适的角度蜷缩着。之后,我想到了瑾,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中的一个。我经常和瑾相对而坐,面前放着咖啡或是调酒。我会和瑾谈起爱情,谈起我的烟花般的男子。瑾拿出塔罗为我占卜,然后看着结果对我微笑。她是一个优雅而诡异的女子,她的笑容拥有让人甘愿沉沦的美。她看着我微笑,眉宇间漂浮浅淡的忧伤和怜惜。她收起塔罗,纤长的手指温柔得如同抚摸着她的爱人。然后她不再说话,静静地啜饮面前的饮料。唇角微翘,似笑非笑的样子。
直到我起身告辞,瑾叹息着说:“落,把那脖子上的桃木剑送给我好吗?”
后来的日子里,我一直不明白瑾为什么向我要那把两寸长的桃木剑,就像我一直不明白那次占卜的结果为何会使瑾那么忧伤。
直到后来,我终于牵起他温暖有力的手走向我的孪生姐姐的坟墓。
我看到他站在姐姐的墓碑前凄然跌下的泪水,我终于看清那些盘踞在他眼中的温柔只是一道道苍白无力的伤口,在他身上隐隐作痛,无一刻停息。
看着他悲伤的样子,我突然想知道,如果我死了,他会不会就能够这样专注地凝视我,而不是透过我思念着另一张与我一模一样的面孔。
于是,我抬起手摸索那把桃木剑。手指触摸到冰冷的肌肤,脖子上空荡荡的。
片刻愣愕,我突地笑了,那笑容也许是快乐,也许是哀艳或者只有凄凉,我看不到。我只知道瑾早在那一次占卜便已知晓全部,于是她要走了我的桃木剑,而我身上也再没有任何可做凶器的饰品。
于是,我没有死,却夜夜失眠。
瑾来看过我,抱着由她抚养长大的黑色的猫。我对着瑾不停地讲话。我告诉瑾,我每天晚上都会想起他落泪的样子;想起他微笑的样子;想起他满脸哀伤跟我说对不起的样子;想起他像个孩子把脸埋进双臂以及凋落的烟花在他眼中挣扎,绽放最后一点点光芒的样子。
瑾抚摸着猫咪柔软的黑色皮毛微笑起来,如猫一般与生具来的高雅。在我终于安静下来时,她对我说:“落,你还是守着那些最纯洁的年岁好了。你的灵魂只是个拒绝成长的孩子,没有余力去包容另一个孩子。”
然后,她把桃木剑放在矮几上,离开了。
我微微叹息,将目光从天花板滑落到窗帘上。那上面,橙黄的灯光熄了,天空变成苍篮。
角落里的郁金香仍旧沉默着,黑色的花朵在暧昧的光线中散发出诡异的淡蓝。
我转动瞳人看着它,然后慢慢闭上眼,沉沉睡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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