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耳朵被叮咛堵住
孔芳正坐在办公室里考虑去不去镇政府参加会议,忽然有人敲门进来,是书记老郝:
“孔校长,语文组穆雨的事情,我们是不是应该研究一下?”老郝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坐在对面的沙发上。
“又有啥问题?”一提穆雨,孔芳就头痛。
“你看看这个吧”,老郝把一个小本扔到孔芳的办公桌上,“这是我从语文组的黑板报上抄下来的·”
……贫瘠着你的灵魂
瘦弱了你的生命
收获繁荣昌盛的荒芜
稗子摇晃着无尽的喜悦
老牛的泪
浸洗着犁尖的腐锈
锈蚀的镰
被弃在角落里
望着一钩残月
作着闪光的梦
有几粒优秀的种子
觅不到沃土
被鸟衔走
无法高尚
又不愿投降卑俗
心在哭
耳朵被叮咛堵住
孔芳在小本上看到这段《无题》的文字,好像灰尘迷住了双眼,又好像沉云罩住心头。
“这个穆雨,胡诌八咧些什么呀?谁能看得懂,真是精神病!”孔芳口是心非的说。
“不是精神病,也是神经病。在报刊上发表不了的东西,便在学校的黑板报上发泄,这也太不严肃了,我看我们教师形象大讨论的时候讨论一下这件事。有些人总是自以为清高,自以为深沉……”老郝显然是很激动,一边说着,已从沙发上站起来,在办公室来回走。
“其实,我们也该理解她,一个四十五岁的大姑娘,连个对象也搞不上。孤独,寂寞变态偏激,眼前当然是一片灰色,心中自然是一片茫然。她也只好用这些文字来维持心理平衡了,再说,象她这样的人没有迷恋法**就不错了。”孔芳有些可怜穆雨。眼前总是晃动着《无题》的文字。
“心在哭,耳朵被叮咛堵住。”
腐败的路怎么才能堵住?孔芳又想到今天的会去不去参加,大脑便一阵混乱。
当当当,有人敲门。
“请进。”
进来的是初三四班班主任江村礼。
“孔校长,有这些同学拒不交费。”江村礼把班主任手册在孔芳面前,手册上写着十几个同学的名字。
“为什么?”孔芳皱了下眉头,眼角的鱼尾纹好象又深了许多。
“听说,是受了……受了……受了穆雨老师的煽动,什么向学生收这么高学费给老师开工资不合理不合法,是乱收费……”江村礼为人老实,从不背后说人坏话,所以“受了”半天才授出一个穆进一步雨如何。
“又是穆雨!”老郝一双浑浊的老眼注视着孔芳的反应。
作为一校之长的孔芳,表情似乎已经麻木,因为接二连三的又有人敲门进来。
一位老爷爷鼻涕一把,眼泪一把述说着家中苦难,希望学校给其孙子免费。
值班室陆老师汇报某学生因不交学费被班主任走赶出教室,一气之下,昨晚上来学校把玻璃砸了十几块。
一个初二女生的家长来给其学生转学,原因是她的男老师对她太过于“关心”。
商店的,饭店的,管电的纷纷来向学校要账。
孔芳只觉得头皮发麻,脑袋要炸。
“谁有事情先找副校长或后勤主任,我要去镇里开会。”她说完锁上门,和书记老郝上镇政府去了。
一路上她琢磨着,从省城回来之后(见《咀嚼》),已经写了两份辞职报告,可是上面为什么不批?
二
凉锅贴饼子
镇政府大院今天分外热闹。
因为人多。全镇五十几个村的书记主任都来了,全镇各单位的一二把手都来了,还有镇政府院内的二百多人。
因为车多。各单位的头头几乎都有专车,各村的头头们也都打了车,很少有再骑自行车的。各式各样的车挤在镇政府大院各展风姿。
众多的人,太多的车,为今日的镇政府构成了一道奇丽的风景。
水房老张头,已是满头大汗。变电所早不停电晚不停电,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停电,吹风机不转,锅炉水不沸,各位头头们只好旱着喉咙。
镇长庄天气得直喊龙王爷死了咋的?
秘书刘罗锅好像忙得罗锅更大了。买这买那,烟买了二十几条,瓜子买了十几斤,水果买了四五样,装了几大箱。商店又不愿卖,说光茶叶钱政府就欠一万多元了。
食堂的两位师傅已显得力不从心,三四百号人同时用餐,而且要做好,真是要命。
来开会的人有的在私下里议论今天开会的内容:
“不是年初工作会议吗?”有人问。
“工作会议多咱管过饭,多咱有今天这么隆重?”有人讥诮。
“是庄天镇长‘站’起来,走马上任接风洗尘压惊贺喜就职演说酒会!”有消息灵通人士泄露了天机。
孔芳觉得和老郝来镇政府参加会议,是天大的错误。她猜的没错,所谓政府年初工作会议不过是挂羊头,而庄天从医院出来升任镇长要各单位来贺喜是卖狗肉。
人们知道,庞庄天前年阳历年放假的时候,到暖营子村搞“计划生育”工作,意外被炸伤,断了双腿。(见《黑色游戏》或本市报纸)现在已经安了假腿重新站了起来。
也真是“站”起来了,原来他不过是个副镇长。“长”字前边加个“副”字可真是烦人!多少人为了去掉这个“副”字,不知道较尽多少脑汁,使尽多少手腕,流了多少心血。庄天当然也不例外。
可是,极具讽刺性的是庄天去掉了“长”字前边的“副”字,却在“腿”字前边加上了一个“假”字!
好在安了假腿,仍然能直立行走,依然能如愿以偿的当上了一镇之长。现在他要借年初工作会议的名义来个醉翁之意不在酒。
第一向各单位各村宣布自己已是一镇之长并发表就职演说。
第二,镇里有个不成文的约定俗成的习惯,镇里一、二把手迎来送往升迁调动天灾病业或家里乔迁婚丧什么的下面各单位都要有所表示。
庄天现在是由副镇长成了正镇长,属于官升一级;因公负伤大难不死实属可喜可贺。各单位各村当然要来祝贺一番。
祝贺是要喝喜酒的。酒不能白喝,喝了酒是要掏腰包的。掏腰包谁也不会掏自己的腰包,是公家的腰包,共[chan*]党的腰包!
对于大家来说,拿公家钱白吃白喝,又讨好上司,一举两得,不吃白不吃。对于庄天来说,镇里拿本钱,自己得利润,只赚不赔,无本取利,天上掉馅饼的买卖,不做白不做。
尴尬的是孔芳和老郝。当一个个酒足饭饱纷纷在刘秘书那里三百五百的“买单”时,孔芳和老郝却是囊中羞涩,只好两嘴一抹,凉锅贴饼子——溜了。
“我们一毛不拔,怕是不好吧?”老郝说。
“我们是来开会的,又不是来随礼的,拔的是什么毛哇!”
孔芳苦涩地说。
三
鲜血,滴在土豆片上
老颜下班回家后就开始生炉子做饭。
他和孔芳谁先回家谁做饭。因为孔芳是一校之长,又刚开学,所以这几天总是他先下班回家做饭。
今天这顿饭做得分外艰难。炉子不旺,风不顺,往回倒烟,把他呛得嗓子辣辣的。小风和小云已放学回家吃饭,铝锅里熥豆包的水连点儿热气儿也没有。老颜急得用笤帚在炉子前煽风。一股生烟子味在屋子里到处弥漫着,老颜煽风煽得胳膊已发酸,肘关节隐隐作痛。小风从父亲手中接过条帚继续煽着风。老颜便先洗土豆切土豆片。
“爸快些吧,我肚子直叫唤,再待一会儿吃不上饭,晚自习就要迟到了,会给班级扣分的”小云在屋里吵吵着。
“我家也该买个引风机了,这也要等实现四个现代化之后吗?”小风边煽风边插嘴,表达自己美好的却又很可怜的家庭理想。
老颜鼻子一陈酸,眼泪就落下来。作为一个父亲,不能改变家中贫困状况,他深感惭愧。这些年自己被病魔折腾得一贫如洗,负债累累。真苦了三个孩子。可是他们这种生活状况并不为多数人所理解。两个人都是教师,都挣钱,况且孔芳又是校长,再喊穷,谁能相信?其实在老颜看来,无论是官还是兵,工资都差不多少。官们之所以显阔,不过是多了些腐败的钱。而孔芳没拿过工资以外的一分钱。当校长不过徒有虚名。要是小风小云也考上大学,还不知道要到哪儿去张罗学费呢,大森是别人的救助才读的大学,难道小风小云也要靠别人救助吗?再说上哪儿去遇那些好心人呀。老颜这样想着,忽觉手指一陈疼痛。是切土豆片的菜刀把手指切了个口子。鲜血便淋淋地滴在土豆片上。
“馋肉了吧?”正好孔芳回来,便找纱布给老颜包扎。
“今天是怎么了,所行不顺,处闻心烦!”老颜很颓唐地伤感起来。
孔芳更是心烦得很。今天学校里那一堆还没有处理的乱事及镇政府的荒唐会议早已把她累得身心交瘁。
吃饭的时候,老颜便说了些学校里教师们的闲言碎语,孔芳也把镇里开会的情况说给老颜,愈说愈生气。这一顿饭谁也没有吃好。
四
最难的问题与最简单的答案
所谓的镇政府的年初工作会议,马上成了老师们的热门话题。议论最热闹的就属语文组了。
一是语文组人最多,二是这些教中文的先生女士们仿佛从鲁迅那里承袭了一股喜好抨击时弊的禀性。
“新官上任,欢天喜地,小官祝贺花天酒地,‘老背兴’(老百姓)只有昏天黑地了!”‘牢骚大王’老苑很生气地把批改作文的蘸水笔摔在办公桌上。斑斑点点的红墨水便在桌子上绽开了几朵小梅花。
“有一个问题,怕是我们中国的经济学家,用电脑也算不出来——全国先富起来的人中有多少乡镇以上的贪官,有多少钻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空子的奸商,有多少文体明星,又有多少人是凭自己辛勤劳动先富起来的?”问题专家老马沉重的抛出了问题,又接着说,“实际有一种答案最简单,连白痴也算得出,那就是这些先富起来的人当中,肯定没有一个是教书先生。”
“是呀,我们真不明白,”人云亦云派的代表人物小邸也受到了启发说,“报纸上、电视上总是说国家富强了,经济又腾飞了,可是为什么下岗失业的人愈来愈多呢?我们教师的工资也愈来愈没有着落呢?如果说‘增效’只靠减员的话,那么又有多大意义呢?”
“我们还是少谈国事,看看眼前吧!“现实派代表人物老张打断了小邸说,”镇长大人重新站起来,别的单位都表示,唯独我们学校一毛未拔,孔校长也真是的,还众人独睡我独醒呢!说不好镇里会给我们出什么难题,今年的工资我看更没门了!“
“可不是咋的,孔校长本来就与庄镇长宿怨太深,这回又得罪了他,这不秃头虱子明摆着吗?”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操心着国事校事。反常的是,最具放射性、最有煽动性、最具个性的穆雨却一言未发,只是在默默地写着什么,似乎嘴里小声的哼着国际歌的曲调。
老颜知道自己在屋,人们不便说孔芳什么,就去收发室去看报纸。等他看了一会报纸回来,有意在门外听了一会,果然听到人们早谈论孔芳如何如何,什么占着茅房不拉屎,什么说辞职不辞职之类。老颜便没有推门进屋。“当面不说,背后乱说。”老颜体会到知识分子的一种悲哀。
五
噩梦麻将喝酒小姐
庄天这些天晚上睡觉总是做噩梦。
有时梦见一个人来向他要帐。他说:“我不欠你什么,你来要什么帐呢?”那人便露出一副十分狰狞可怕的样子说:“你欠我家血债,欠我家三条人命,你就偿命来吧!”那人血红的眼睛,长长的舌头,一只大手只有骨节没有血肉,像一把五尺耙子,向庄天钉来,庄天躲闪不及,脖子便被钉出一个洞,血便像喷泉似的直往外冒。“啊呀!”大喊一声,便被吓醒了。
第一次做这梦时,庄天只是害怕了一阵,便马上又睡去。可是接连很多天都做这个大致差不多内容的梦,他不能不害怕了,常常梦醒后再也谁不着。他觉得梦中那个要帐者就是暖营子村的管一方。庄天有时还梦见一个漂亮的女人与他纠缠不清,那女人美妙绝伦风情万种善解人意。可常常最关键的时候,那女人就变成一堆白骨或是变成一条毒蛇,吓得他一身冷汗。
即使是白天,有时庄天坐在办工室里吸烟,眼前吐出的烟圈中,也会晃动着一个美女向她媚笑又狞笑,他这时就非常恐怖,就找人说话或做些什么。
他这时最常做的就是打麻将。他想靠麻将的输赢来排除心中的恐惧。一次打麻将洗牌的时候,他的手无意识的碰某女副镇长的手一下,这使他一下子就想起一个女人——杨美玉,那个令他销魂夺魄又险些丧命的女人。她怎么样了呢?她的丈夫被逮捕后她怎么办呢?她也安假肢了吗?“抓牌呀”他的思绪被麻友们打断,麻将的哗哗声很快又使他忘了杨美玉。
但是每次打麻将他都想起杨美玉,而且一想起她就点低,手气就差,必输无疑。他输的钱远远超过他的工资收入。
然而,输钱并不可怕,作为一镇之长,他总能找到弥补麻将损失的办法。
仅举几例:
镇政府建楼,一百三十万的工程,却花了一百八十万,三十万的好处,只有他和马书记知道怎么回事。
镇政府新楼须安装暖气设备,庄天和马书记从南方花三十万买回,出外出打工的水暖工讲,此种设备花二十万能买最好的。
县里要求农民办理养老保险,给凌阳镇四十万的指标,结果超额完成,镇长书记各得奖金一万。
庄天在城里买楼,各“赞助单位”涌跃表示。仅中心小学就孝敬一万五千元。
至于万元以下的进项,不胜枚举。
虽然如此,庄天却常常表现出没钱的样子,一是为了打麻将输钱时便于耍赖,二是故意摆出一副清贫模样以示“廉政”。
比如有一次庄天就当着很多人面,向当派出所所长的小舅子借钱。而他小舅子说没钱,他就把小舅子臭骂一顿,然后面授机宜。不久派出所就搞了一次抓赌大行动,一下子罚了十几万元钱。
庄天愈是作恶梦就愈是打麻将,愈打愈输,愈输便愈喝酒。在酒精的麻醉下,他便又恢复了本性。他开始出入有小姐服务的酒店。原来他酒后喜欢与小姐跳舞,自从安了假腿后,他不再跳舞,只是做那些只有男人和女人才能做的事。起初,他还心有余悸,耳边常有轰鸣声,心便一阵恐怖。几次之后他就忘了以前后受的惨痛。
人真是个怪物,丧失两条腿的代价也没有改变庄天的本性。
恶梦麻将喝酒小姐,庄天的生活又陷入了这样一个怪圈。
六
“孔子门下乞三千”
处理完开学初以来一件又一件的乱事以后,办公室里就剩孔芳一人。
每每这时她常常会陷入痛苦的思索。作为校长,她深感到农村教育的前景惨淡悲哀。
一方面,上面把教师工资甩给乡镇,而乡镇根本无力承担庞大的教师队伍所需要的数额巨大的教师工资。下面,只好把“灾难”转嫁给学生——增加学生的学费,让老百姓拿钱,应了无所谓的“人民教育人民办”,很多学生因为交不起每学期二三百元的学费只好失学。
一方面,国家又大张旗鼓搞“普九”。“普九”需要钱。修建校舍,置办桌椅板凳,配备实验室图书室,整修厕所,改变办学条件样样需要钱。可是,上级不拨钱,乡镇不投钱,学校没有钱,也只好收缴教育经费向老百姓要钱,收缴学费向学生要钱。
杯水车薪,杀鸡取卵。国家的美好愿望——普及九年义务教育和农村的残酷现实——学生普遍的太面积的失学,构成了令人尴尬的矛盾。更何况很多乡镇领导压根就不重视教育,或者说,就某些乡镇领导的素质来看,根本不可能抓好教育。这是农村教育悲哀,农村教育的悲哀,农村学生的悲哀,农民的悲哀,农村的悲哀。
孔芳如一头懈不了套的老牛,每天咀嚼着这种悲哀,在悲哀中违心的工作。她已连续召开了几次班主任会议,催要学杂费,但每次效果都不是很好。
收费难,不合理不合法的收费更难。有些学生家长也懂“教育法”,知道各种收费是怎么回事,明明有钱,就是不给学生交。有些学生是学校老师的亲戚就找老师说情不想交或少交,有些学生是社会这个单位或那个单位头的孩子便不想交,有些学生家长还算通情达理,认为交学费给教师开工资,应该交,但就是太困难交不起,若非交不可,就只好心安理得的让学生失学了。
收费难,难收费,难在不能不收费,不收费,学校七八十人的工资就没着落,不收费学校就无法正常运转。孔芳感到自己几乎就成了收税的所长,不同是税务所所长是向商家们收利润,自己是在塑造人类灵魂的净土上向学生收“税”,税务所所长每月工资千八百元,而自己不过四五百元,而且不能按时足额领取。
“孔子门下乞三千,单食瓢饮实可怜”,祖师爷当年办教育也向弟子们收费吗?亦或只向弟子们收要小米?两千多年后的今天收缴学费给教师开工资与当年祖师爷向弟子要小米以维持生计又有多大的区别呢?
人类社会是在画圆吗?
“大河向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有人在走廊里哼了一句好汉歌,打断了孔芳的思绪。
七
狗醉不醒
镇政府紧急工作会议。
参加人员各单位各村领导及镇政府院内的人。
庄天镇长主持会议。
镇党委书记中心发言。
中心内容:下岗分流和降低工资。
这次会议,镇长庄天与年初工作会议时态度截然不同。那回儿他是副洋洋自得而讨好大家的神态,而这回儿他是严肃冷酷,不可一世,仿佛阎王爷公布生死簿似的。
因为镇政府院内将有一半以上的人(非公务员)要下岗了。而这些人当中一大部分是自己看着不顺眼的人,比如有一些人就是自己出事后连点意思都没有的人。他终于有了报复的机会。他从心里感激新一届政府的英明决策,尤其是新总理的讲话。这是一。第二,他也找到整治教师尤其是整治孔芳的切入点。
每个教师只按百分之六十开支,这对于只挣三四百元的老师来说无疑是一场冲击温饱的灾难。这且不算,马上既将要对教师进行整顿,也就是说有一部分教师也得下岗。
“减员增效,这是中央的战略方针,减资节支,是我们镇政府的具体行动……”马书记强调了多遍的话,庄天还是重复了多次。
听会的人,尤其是被公布下岗的人,心里都笼上一层沉重的悲哀。他们不知所措。有些人已在镇政府工作了几十年,只因为连个公务员也没混上,便只得无奈下岗。广播站兼文化站站长的王宝宇,几十年来兢兢业业为镇政府没少作歌功公颂德的报道,甚至有人说前任党委书记就是因为他的生花妙笔才升任副县长的。可是他自己却连一个公务员也未捞到,这下子也只得走狗烹,良弓藏了。
这一天,镇各家饭店分外兴隆。那些下岗的人有的被一些村头头们请去进行最后的安慰,而得到一次借酒浇愁的机会。而那些没有下岗的人因为仍然权力在握也被一些人请去乐极生醉,醉而方休。
最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一家饭店发生了两件空前绝后的事情。一件是饭店的一只儿狼狗因吞吃人的呕吐物竟然大醉两天不醒。一件是饭店的一位小姐一晚上跳舞跳坏两双高跟鞋不算而县因为芳唇的使用频率太高浸血省去了口红。
庄天镇长虽然两条腿不太好使,但当他喝得七分象人三分象鬼的时候,还是与一位小姐搂抱着蹒跚起舞,幽暗的灯光中,他两只手在小姐的胸前灵活的蠕动。小姐那鲜艳而带有血腥味的芳唇在他脸上盖上了很多扁圆形的大印。
八
大森来信
镇政府对老师们的手段的确毒辣。即使是每月只开50%的工资,也不能及时开。
教师们是敢怒不敢言。因为这经济制裁的第二步举措就是要对这些可巴巴的教书先生们进行整顿。以应和全国各行各业下岗分流的大气候。
按学生人数核算编制,学校将有二十多人要下岗。下岗谁下?孔芳觉得这是自己当校长以来遇到的最大难题,教师们赖以维生的所谓铁饭碗一旦砸破,将会是怎样的一种情景?
一些老教师发出慨叹,莫非呕心沥血,兢兢业业培养出的那些年轻教师们真的要变成自己的掘墓人吗?如果当初大家都不好好教书,不培养出这么多年轻有为的同行,那么会是今天这个局面吗?
经济危机,饭碗危机,围扰着孔芳,而儿子大森的一封来信使她陷入一种不可言状的另一种更严重的危机。
这是一个下午,空中坠着很厚的黑云。孔芳和其他几位领导在学校院子里察看校园卫生情况,忽然收发室的李老师来到她跟前交给她一封信,是在京读大学的儿子大森的来信。
尊敬的爸爸、妈妈:
你们好!
前些日子收到了小风的来信,才知道我们家中的经济状况更糟。小风小云总是担心即使今年考上大学怕是也念不起,所以有时学习提不起精神来。
希望妈妈爸爸多多鼓励小风小云一下,让他们努力学习。
妈妈不是常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吗:说不定咱们那里镇政府的土政策不会太长久,我跟老师们说起这种情况,他们根本就不相信,他们甚至认为农村的教师们太软弱,被当地政府随便怎么欺负都不敢吱声。其实下面的情况上面并不知道。
就在前几天,新上任的教育部长到我校来视察时,做为一名学生会干部我得到了向部长提一个问题的机会。
妈妈你猜我问的什么?
我问:“农村乡镇一级政府有无权力对教师进行裁员或减资?”
妈妈你猜部长怎么说?
部长说:“你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我说:“因为我父母是农村教师”
妈妈你再猜猜部长大人是怎样回答我提出的问题的?
部长说:“你提的问题并不需要回答,因为《教育法》和《教师法》上写得明明白白!
部长不愧是一个大人物,她的回答博得了同学们一阵掌声,我知道那掌声的含义。我们中国所谓的一些“法”只不过是一种理论,它和各级政府首脑的指令相比实在是轻如鸿毛。《教育法》和《教师法》在乡镇干部心中也许连鸿毛也不如。
妈妈,我不明白,我们农村的教师为什么总是沉默不语,是在酝酿暴发,还是在等待死亡?
还是给妈妈说些高兴事吧。
好事一:这学期我的各科成绩都很优秀,得了一等奖学金。
好事二:利用双休日及晚上做家教,我已挣了很多钱,除了自己用以外,我都积攒着准备供小风小云念大学。
好事三:我又发表了一些诗歌,并且也发表了一部中篇小说《地狱无门》正因为这小说我交上了一个朋友,是一位女朋友,我们已经成为恋人。
妈妈,你猜她是谁?
她是从咱省城来的自费生,她叫陈裔缘,就是资助我念大学的郑倩阿姨的女儿。
孔芳把信看到这里的时候,直觉得浑身的血液似乎都翻腾起来。两腿便有些站立不住,眼前一阵旋晕,勉强支撑着回到办工室。坐了好一会儿,仍然不能平静。
看一眼窗外的天空,云更沉了更低了,似乎是闷得要发怒。
真是做孽!孔芳心里说。
九
把天捅个窟窿
庄天坐在镇长办公室里,一手捏着半截红塔山,嘴里吞云吐雾,一手不时敲打着发木的大腿根,思绪就卷在红塔山的烟圈中在屋子里荡漾着,而烟圈仿佛幻化成各种美妙的事情。
成打的金钱入囊的快感;酒后与小姐娱乐时丰乳肥臀的旋迷;下属送礼时的媚笑……这些都使他陶醉。可是正在他自我陶醉的时候,秘书一脸难看的推门进来。
“庄镇长,你看今天的省报”!
庄天不愿看报。这种习惯是从那次他在医院看了关于自己被炸的消息的报纸开始的。那以后他一拿报纸几乎就发栗,心就哆索,就如报纸里会有毒蛇一般。这点刘秘书是知道的。但刘秘书还是把一张报纸送到庄天手中。
庄天尽管不高兴,还是不得不看看。——
身为村党支部书记的邵兰兴,不仅不为百姓办事,反而横行乡里,鱼肉百姓,侵吞公款,群众称他为——穷村恶棍
仅仅一个题目及题目前的小字(引标题)就令庄天大吃一惊。因为这个邵兰兴是与他关系甚密的铁哥们中的一个。
文章以言之凿凿的数字,犀利警世的语言曝光了邵的腐败行为。尤其厉害的是文章的结尾指出该事件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县镇两级政府的腐败和无能,及农村基层政权的不纯洁,法制制度的不健全。文章的作者显然很有些来头。真是狂妄,连县政府也未放在眼里。好大胆子,连天也敢给捅个窟窿。
庄天再也坐不住了。把手中的半截红塔山猛的摔在地上,又踏上一只脚将它跺碎,也许他忘了自己是假腿,用力过猛,坐骨神经一阵疼痛。
“妈妈的,我倒要看看,省报记者到底有多大能耐。”
这时马书记也阴着脸进来,“县里刚来过电话,要从快摆平邵兰兴事件。”
庄天终于感到一丝恐惧。因为邵的一些问题不但涉及他自己而且仅凭其中“该村近年来,超生百余人”一项就可以摘掉他的乌纱帽,并也要涉及县政府。
十
教堂奇遇
孔芳意外地走入了穆雨的心灵世界。
这是一个独特的而又鲜为人知的心灵世界,这里有才华得不到施展意志偏激的挣扎,有爱情婚姻没有归宿心灵孤寂苦闷的奋争;有拙于调理人事关系工作生活处处别扭的苦涩;有经济拮据,生活困顿除了拥有学问别无所有的艰辛……
这一切都是孔苦在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里知道的。
那是孔芳刚刚接到儿子大森来信后不几天,正是礼拜天,她心里烦乱在家里憋闷便出去散步。她竟不知不觉的随着做礼拜的一些人走入了基督教堂。
教堂座落在小镇东头,正处在悬凤山下,凌阳河畔。教堂虽刚建成不久,但信奉上帝的人都很多,方圆十里八里的人每逢礼拜天都早早起来作礼拜,来听牧师的讲道。
牧师姓钱,名字很怪叫钱妩用,女的,大约三十刚出头,上海基督教学院毕业的,盘锦人,祖孙三代信奉上帝。这座二层楼高的教堂就是她组织建立的。也真神了,一座二层小楼耗资三十几万,钱妩用在既无物力又无人力的情况下只靠信徒们出钱出力就矗立起来。
那高高的红十字架,俯视着整个小镇,似乎在向人们宣示着上帝那无限神威和巨大力量。
这无疑也是对“普九”硬件不过关的一个大大的讽刺。
孔芳走入教堂后,坐到一个熟悉的背景后面。这人正是穆雨。
孔芳是听说穆雨信教,从来也没过问。孔芳觉得宗教信仰是每个公民的自由。她认为不管信仰什么,无外乎是心性向善,所以她只信共[chan*]党,时刻按为人民服务的原则办事。
然则当她听了钱牧师进道,尤其是当她知道很多伟人,科学家都信奉上帝后,她整个身心都为之一颤,她觉得很有道理,“爱人如己”“施比受更为有福”这些都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她听了那些信徒们的虔诚祷告后,她简直就被感动了。
她仿佛觉得自己也进入了一种真善美的境界当中,她甚至忽发奇想,要是允许共[chan*]党的干部们来熏陶一下,那么将会减少多少腐败现象的发生。
孔芳就是这种心境之下意外听到了站在她前面的穆雨如泣如诉的祷告。孔芳觉得一下子读懂了穆雨,这个不被多数人所理解的四十多岁的大姑娘。
教堂里信徒们这时唱起了叫做《耶稣呼召歌》的赞美诗。
浪倒风啸,耶稣呼召
过湖海,波浪滔滔
主声温柔,朝朝呼召
信徒从我,免飘摇
我众愚蒙,主今呼召
慕虚荣,虚荣难靠
去绝浮华,回头宜早
更加爱我,享灵交。
庄严神圣的歌声中礼拜会散了。孔芳站在教堂里,久久沉浸在这歌声中。人们都走没了教堂里已经只剩一个人在扫地。孔芳才看见扫地的这个女人很特别。
第一:她长的很美,很年轻。
第二:她似乎是个残疾,走路一跛一拐的。
孔芳便走过去与她攀谈。才知道这个女人就是曾上过报纸的扬美玉。
十一
女人的命运
上帝仿佛把每个人的归宿早就安排好了。
杨美玉经历了一段耻辱的不同寻常的坎坷之后,皈依基督,她也只能如此,别无他途。
也该上帝照顾她,一声巨响,管一方一家魂归西天,庄天丧失双腿,而她只是轻微骨折,她没有上医院,也去不起医院。她只是从一位姓赵的民间医生那里吃些“接骨丹”就好了,但还是落下了跛腿的残疾。其实残疾的还是她的心。从那以后,她的心儿简直就是死了。她怨上天为什么不把它炸死。也怨老天不公,为什么让吴清汉这样的老实人入狱坐牢。她知道吴清汉不会做出如此狠心的事情来。她已经为自己没有与吴清汉好好过日子第二次堕落而流下了眼泪。
她已无所依从,亦无所思想,更无所去。而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上帝的福音。
她仿佛第三次有了生命。
她开始无数次的向主祈祷,忏悔自己堕落的罪过。她只觉得只有把自己一切罪过说给主才痛快些。她已不恨任何人。吴清汉被抓进她知道是庄天搞的鬼,她曾想揭发他,但现在她连这样一点想法都没有了。她有的只是忏悔,一心为主做工。
她把教堂当作自己的家。此外,她别无选择。
孔芳早就听说过杨美玉这个名字。因为有关庄天的一些花花事她总能听到些。尽管她不愿意听。
意外的知遇杨美玉,孔芳深感女人命运的悲哀。
这一下又使她陷入一种深深的恐怖之中。
那就是儿子大森来信所说的事情。如果大森真的与陈清之女遭遇爱情的话,那么,不堪设想会有怎样的后果。
难道这是天意吗?
至少这是上帝对自己的惩罚。与陈清相恋却不能结合,与庄天结合却不能相处,与老颜相处却又受病魔折磨。几次的婚恋都是在痛苦之中。而后先是见到她二十多年来一直都在思念的人,别有一番滋味。接着庄天调入镇里主管教育并又升任镇长叫她处处难堪。这一切不是天意又是什么?
孔芳开始相信上帝。她每逢礼拜天就去教堂听牧师布道,但她还没有下决心接受洗礼,做一个真正的信徒。这时她有些羡慕穆雨了。甚至认为穆雨就是了不起的英雄。她开始经常与穆雨在一起灵交。学校的一些老师都不理解。甚至认为孔校长也成了神经病。
也就在这时学校接二连三的发生了几件事。
第一件,省市县三级领导来学校检查普九情况,镇长庄天严令老师说如果问起工资问题就说是足额按时发放,否则谁说漏了镇里就追究谁的责任。结果那天一位省领导问学校的老师工资情况时,先是一位老师幽了一默说:“啊呀,那啥,那就工资吗,今天天气哈哈哈。”一位老师更干脆:“不敢奉告。”而第三位老师的回答就更绝了:“关于工资吗,俺娘说,不俺镇长说了要是有人问就说足额按月发放!”弄得“普九”检查团哭笑不得。镇长庄天鼻子都气歪了。
第二件,县里党办来人交给孔芳一封信,是本校老师写的告状信,内容是孔芳如何如何。
第三件……
几件事发生后,孔芳终于觉得自己这个校长已到了不是不想当,而是不能再当的地步。
一二
踏破楼梯
邵兰兴事件,惊得镇政府的桑塔那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到处乱窜。镇长庄天已经没有了往日那种仰坐在桑塔那里去酒店卡拉ok小姐那份滋润惬意。他颓唐不安地被装在桑塔那里东南西北地去追询安排邵兰兴村里那些被告密的超生游击队,命令他们要是有人调查就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云云。
这天,计划生育作假工作刚刚安排得有些眉目,他长吐一口气,心里便合计着晚上上哪里去ok一把,放松一下,谁知检察院忽然来了两个年轻人找他调查前年被炸一事。这两个年轻的检察官说话非常冷峻,没有官场的一般客套,见面就说:“有个叫吴清汉的人在狱中揭发了你与其妻嫖娼一事。”
庄天立时觉得鼻子尖有湿东西往下落,两腿也条件反射的一阵麻疼。
不管他怎样遮掩,总难自圆其说。以后除了支支唔唔就只有沉默。
如果说邵兰兴事件使庄天感到有点麻烦,但他并没有怎么害怕,因为他知道计划生育工作经得起检查的地方很少,不过是有的有人告,有的没人告罢了,再说不太高明的省报记者文章结尾的评论无形中又帮了他,因为舆论能把县政府如何?
可是嫖娼一事要是被查出那就不好说了。因为这只是他的个人作风问题,没人会给他遮风当雨,何况共[chan*]党最善于拿这一条整干部,偏又祸不单行。上面来检查“普九”,那些臭老九们竟把什么都捅了,一位省领导当时就大怒:“如此身心残废的领导抓教育,农村教育希望何在?”
镇里一帮人哑口无言。
庄天觉得屁股下面的镇长宝座在崩溃。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他便开始了艰难的保乌纱运动。他几乎就踏破了县里、市里一些主要头头们的楼梯。
一三
不可思议
又是一个学期开始了。
太阳还是那个太阳,依然那么圆又那么亮,晒得人们无精打采。凌阳河水比以前涨了很多,因为暑期下了几场暴雨,悬凤山似乎比以前更加雄伟而又精神焕发,因为它上面的树草正长得蓊郁茂盛。山上的羊儿似乎也比以前增加的许多。
镇政府和初中都有些意想不到的变化,镇里马书记已调入县里,庄天也调到外乡当书记去了,镇里又新提了一二把手。
凌阳初中的副校长,生为校长兼书记。孔芳终于辞去校长职务,原书记老郝调到中心小学当督学去了。
、对于孔芳有很多说法。
有人说,因为孔芳近年来工作不力被免职。
有人说,因为孔芳得罪了镇里的领导,也得罪了学校的一些年轻干部,上挤下压,再也干不了了。
有人说,因为教育面临危机教师面临整顿,孔芳不忍心手下人在自己当任时下岗。
……
真正的原因只有孔芳自己知道。那天县里新上任的教育局长,找她谈话说,省教委有意思说要照顾一下她这样的基层干部,局里准备调她到县教委任任人秘股长。
对于别人这也许是天大的好事,但对于孔芳来说,没有一点诱惑力。她知道这安排分明是有人在善意捣鬼,她不愿意让别人再干预她的人生。另一种悲哀笼罩这她。
她果断拒绝了县里的安排。她只要做一名普通教师,直到退休。
既升官又进城,天降美事,却不接受,这对于孔芳的孪生儿女小凤小云来说间直不可思议。他们很很抨击了母亲的做法。
孔芳并没反驳,她知道孩子们有孩子们的想法。只有老颜深深理解孔芳,这天晚上闭灯后,小风小云都睡熟了,老颜拥抱着孔芳不知如何抚慰温存她才好。
一四
新的灵魂
新学期开始不久,小风小云的通知书就下来了,他们两个双双考上了大学。
孔芳正为两个孩子的学费发愁,恰好儿子大森邮来了一笔钱,并寄来一封信。
妈妈爸爸:
我知道弟弟妹妹准能考上,所以假期我没回家,在这里拼命赚钱,但赚的钱毕竟有限,好在女友陈裔缘把自己的积攒的压岁钱,她每年春节都收到很多压岁钱,借给我。大概能够弟弟妹妹的学费了。
妈妈,我不明白,您为什么来信坚决不同意我和陈裔缘交朋友,我认为我已经长大了,能够处理好学习与谈恋爱的关系。你还让我好好看看《雷雨》,难道说《雷雨》会告诉我们今天的大学生怎么谈恋爱吗?
……
孔芳呆呆的看着儿子的信,耳边仿佛响起一次去教堂穆雨在耶稣复活节上自编自唱的歌:
觉悟
不愿再沉沦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
铸成我们
新的灵魂
……
(完)
本文已被编辑[燎原百击]于2008-1-19 13:14:51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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