溽暑蒸人的白日早已被夜色驱散；可炽热的暑汽依在逗留，似乎会一直延续到黎明。我感到忧伤。梦呓一样，我点燃了烟。这是香味浓烈的英国烟，三五。迅即，青杠杠的烟在夜的窗前缭绕。窗外，悬在城市上空淡白的明月凄楚地洒进来，我不禁触景生情。

我觉得疲惫不堪。难道我不幸福？不，我爱我的丈夫，他也爱我；我俩，从没有龃龉，彼此忠贞不渝，所以不能从这个方向来解释我现在的心情。可正因为如此，我才感到伤心。如果没有这场深刻的爱情，我不会这样想。爱太短促，甚至不让我好好享受，就逼着我用生命退出。

死亡象童话里无情的邪恶女巫，忽扇着翅膀，就要将万丈深渊横亘在我和他面前；我的生命被一点点地剥离，就象那块灰白的云，丝丝絮絮地移动着遮住月亮。我咳嗽了声，脸部痛起来。

乳腺癌罩住我的生命，时间在我的血液里早已经屈指可数；可我，才在这个世界逗留了二十七个年头，我刚刚和他认识了四个年头……

置身于静谧空濛的夜，朝下，俯瞰长廊般深远的街；街上黑洞洞的，阒无一人。我忽然感到胆怯，震颤着触到时光的深邃；我不由自主地伤悼起一事无成的生命：它那么匆匆，那么苍猝……

隔壁的卧室静悄悄的，他还在梦中。许多日子来，他已尽了最大努力来照顾我；此刻，他也累了，我把他累垮了。我想，要是我没得上这种绝症该多好；那样，我还会象从前那样，恣情顾和他作爱，缠绵。然后困倦而幸福地倒在他怀里，进入黑甜般的梦乡。然而，我偏偏得上这绝症。一想到这儿，幽幽的，我感到酸楚难受。哎，生命即将逝去，我又多么留恋这美也的世界。

瞬间，我似乎又回到了萨哈林，遥遥望见我的童年，皑皑白雪，连绵丘陵，莽莽森林，从俄罗斯各地流放来的政治犯，喷出嘴的白色哈气，木克楞，我的母亲，慈祥善良的母亲，我的哥哥和侄子，我大哥领回家的嫂子，那个信奉伊斯兰的异域女子。无边无垠的黑夜，古老，单调，丘陵间破败的杂草丛生的碉堡；碉堡是半个世纪前日本皇军留弃的。

我在想象中腾空而起，离开了这幢楼，离开这座城市，飞升到浩瀚的宇宙中；我的生命失去光泽以后，我的灵魂将要附着这星际间，无知无觉地飘荡。渺小的我多么渴望不朽，永存在茫茫人海间，呼吸着，生活着。我惶惑不安，愧竦凶凶。

月亮重又闪耀皎洁的光芒，洒进这客厅。身后，门吱唔地响了声。我忙掐灭烟蒂，回过头：他赫然站在月光下。

“睡吧……”他轻轻走过来，轻轻抚摸了下我的头发，又轻轻向我笑了笑，哑着嗓音说。

我的心既痛苦又甜蜜，默默无言地随着他踅回卧室。

床头柜上敞着台灯，明亮的光被遮住，就象灿烂的生命被癌的巨大的阴影遮住一样。台灯旁边的烟灰缸横竖参差地躺着好几个烟蒂；其中一个还袅袅地冒着青烟；他顺手将它掐灭，一如我在窗前掐灭的姿式一样。我恍然了，原来他也始终没睡。我的鼻子一酸，泪珠顺着我的两腮潸然而下。我忙别过脸，不敢看他，快速地钻进被窝。他闭上台灯。

“别哭，睡吧。”他的手伸过来，我顺势靠进他的怀抱。

他并不怎么强壮，瘦瘦弱弱的，胸膛也没有毛茸茸的胸毛；然而我觉得，枕在他的怀里无比幸福，无比安全。

他吻着我的头发。一滴泪水无声地滴落在我的额头；他也哭了。

突然，我由衷顾产生一股冲动。我发疯地吻着他的胸脯，他的身体，他的唇。我和他吻在一起；我试图用这种方式去忘掉我的痛苦；我和他的泪水汇在一起，彼此濡湿着面颊。我爱，我痛苦，我惧怕死亡。我和他相互喘息着，纠缠在一起。月光幽幽地洒到床上，苍白忧郁，烦燥不安。

放纵的瞬间，我后悔我没能留下一个子裔，我和他共同的孩子；但已经晚了，一切都已成为不可能……·

我的日子所剩无几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