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月,莺飞草长。
阿嬷说,在清明节那天放一只纸鸢,当它随风飘去的时候,我这身病便跟着消逝除去了。
我挽轻绢垂首轻咳了声,雪绢之上便烙下浅浅的印迹,我不觉有些潸然,阿嬷却一再的说,小姐,过二日便是清明了,你一定要去的。
我不忍违了她的意思,只颔首答应,阿嬷才露出微笑的离开了。她走后,我拈手推开的窗子,天抹着微云,虽是四月不到,却已有娇红零星点缀,风疏疏落落的拂着,飞花轻似梦。我又跟着咳了两声,掐着绢子一角,不禁的叹了起来,这三分的春色,二分是愁,更一分是惆怅。
我低眼不敢再瞧这般景色,不知阿嬷何时又回来,只听她微带些嗔怪地说,小姐,就是不听话,自己的身子骨不好,还开着窗吹什么风?她走过来关上了窗子,我瞧她手里拿着一个蝶形纸鸢,拉线之上还挂着一串串彩色的小灯笼,我疑惑,问道,这是什么?
阿嬷说,这叫做“神灯”,替人通灵求喜的。我什么都替你准备好了,等清明的那天晚上,就把它放在天上去吧,保准小姐百病根除。
我莞莞一笑,低眼不语。
到了清明佳节,虽烟雨凄凄。我仍依了阿嬷跟着来到了后山,啼啭的鸟啾,缠淅的轻雾,萦萦绕绕的笼着越来越幽深的小径,偶尔,我被无意响了一些的脚步声吓得一身汗起,阿嬷轻声的安慰我,别怕。鬼神不轻易犯人的。
到了后山的一个坡地,苇草初绿,绵长纤细,摇着颗颗的寒露,阿嬷交过纸鸢,把小灯笼一一的点亮,顿了顿,有风吹来的时候,她说,快,放起来。
阿嬷帮着我拉线,纸鸢开始几回仍是无法飞到空中,多试了几次后,才缓缓的向天空中升起,那缀着的小灯笼,颗颗如星,很是好看,我拿出准备好的剪刀,在阿嬷的叮嘱下剪断牵线,任着风,送往天涯海角去吧。我看了一会儿,纸鸢渐渐的远了起来,隔着雾蒙蒙的天空,飘渺如梦,阿嬷叫道,看,你的纸鸢后面,跟着另外一个纸鸢。
我嗯了一声,惊奇的说,居然也是只蝶形的纸鸢。
看那只后来的纸鸢竟慢慢的跟上我的,两只并驱而去,尾后的灯笼点点,清辉映衬,恍若穿透人间而去的双蝶,抛下了万丈红尘。
我不由得跟着它们向前走了几步,山路崎岖,陡不防我踢到了匝起的树根,眼看就要摔下去,我哎哟的叫了一声,闭上眼,向前倾去。
着地却没有觉得疼痛,只有一股陌生的气息在耳侧缠绕,我急忙睁大眼,我分明扑在一个人的怀里,我倏地推开了他的身子,羞窘难当,喘息未定。
他问道,你是谁?
我镇了镇,扬扬眉道,我是女鬼,我是狐仙!
他呆了呆,我心里偷笑,他竟信了?
烟蔼纷纷,如风嫣然摇动,他衣袂轻分,我腰间的香囊暗解,半晌他仿佛是恍如隔了一世似的说,今日,今日——
见他犹疑状,我掩口吃吃的笑道,本女鬼今日兴致极好,不吃你便罢——
不料他抢白道,你若真是那女鬼,我便是那书生;你若真是那狐仙,我便是便是——
便是怎样?我抿嘴笑道。
我还是那书生!他一团和气的说。
我欲再说他二句,阿嬷喊我,小姐小姐,该回去了。
我转身的时候,向他瞧了一眼,忽记起那只纸鸢,问他,那只纸鸢是你的吗?
他向我点点头,眼里再次掠出如火般的光亮来,像刚才扑进他的怀里,仓皇之中掷落进我眼里的一样。我心里微微动了下,脸上蓦地的发烧,别过头,急匆匆的跟着阿嬷下山。
2)
雨下了个不休,桐花初发旧枝,清清的花香被深深浅浅地揉来,我的病没有像阿嬷说的那样,随了纸鸢消逝,而是逾发的有些厉害了,每日里的轻咳转为重喘,爹爹和娘亲四处求医,眼见着我与张家的婚期就近,而我是这一副病怏怏的模样,爹爹长叹短嘘,急如星火,娘亲也愁眉不展,百结恨肠,她不是担心我的婚事,而是怕我这一病不起,恍恍的去了,落得她日后伤怀不尽。
爹爹不顾娘的阻扰,请了个道士,那道士振振有词的说我倩魂七分,落了三分在外不寻,欲周全其魂,务必觅得落去之份。
于是爹爹请他来到我的房间,敬香三柱又三柱后,他便嘴里念念有书,在我床前转个不停,我吵得头痛,大叫起来,那道士便喊了一声,快按住她,魂归真体了!
我脸色苍白,爹爹忙问我,好点了没?
我急忙说,好多了。
爹爹大喜,赏了道士数两银子。
后来,我怕爹爹又招道士,便日日称渐好,爹娘信以为真,直到婚嫁那天,我瘫软无力,连起床的力气也没有,娘大急,花轿迫近,如何是好?
爹咬咬牙道,快,替小姐更衣。
我半扶夫挽的被送上了花轿,一路的摇晃使我知觉渐无。冥冥中,我息息的沉睡了。
只觉得昏昏眩眩,依稀有人辗辗转转地呼我的闺名,冷香,冷香。然后,那人又说,我寻你来了,我寻你来了。
又恍有歌声盈盈落来: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
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又有唱道:
浩浩愁,茫茫结,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相思未断绝,是耶,非耶,化做蝴蝶。
我又接着沉沉的入睡,但这次与上次不一样,是酣畅的入梦,一觉觉其极极地平静,连个梦也没有。待我睁开眼的时候,天色微白。我挣扎着起身,房内新景使我大异,忙想道,我那天是上了花轿了,现在这恐怕是身在张府,我体力不支,一阵眩晕,又倒回被榻里,紧跟着听有脚步轻急,衣声悉碎的声音,我知有人过来,费力的再次睁眼,定睛看那已走到床前的人影,隔着纱帐,我几乎要惊呼出声,盯着这张熟悉的脸,我立即想到数日前放纸鸢消病的那晚。
他道,醒来了吗?他的声音里无不是惊喜,还有关切之情。
我钩帐,微微卷起几分,喃喃道,怎么会是你?
他一怔,怎么呢?我心下诧异,寥寥几日,他便忘了吗?听他过一会悦色道,你与我已行夫妇之礼,我便是你的相公了,虽是如此,但你不要怕,你我夫妻之日前,并不相识,但是不打紧,我们会慢慢的相知的,来日方长。
听他这一席话,显然是忘了清明那晚上的事,我有些怅然若失,次日,我好了些许,我问了那日成婚的事,她告诉我,那日我昏了过去,本来张老爷颇感怏怏,欲使人回府将我接了回去,但幸好张相公拦阻,并要求继续完婚。完婚后,我爹爹闻讯早带着那回的道士一起来到张家,道士一掐算一沉思,说,我那身外的三分魂欲归不愿归,需最亲近之人在初婚的三天里每到三更时分,抱我去后山求其归体,且边行边深切唤之“冷香,我寻你来了”九九八十一回,三日后,身体必大佳。
张相公硬是抱着我,到三更时便如此一路呼唤。
我听后很是动容,而张相公待我极好,我二人情深日益,分开一时,便如一番新别离,那样的春日,当真是“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只是每每我无意或有意的提及关于纸鸢的那个晚上,他总是不知的,神情极诚挚,倒也不似昧人的,心下耿耿不得解,便犹疑是梦,却非梦,是真,亦非真,是幻,也非幻。
有一天,张相公远行苏杭之地回来时,兴致勃勃,我问他,遇到什么开心的事,说给我听听。
他赞叹道,你猜我与友泛舟西湖上,看见了什么?
我摇摇头,哪知你看见了什么?
他啧啧称奇道,我看见了两只蝴蝶,成双成对的飞在天上。
这有什么惊讶,不就是两只蝴蝶?我不以为然。
他呵呵的笑道,我知道你会这么说,那可不是真的蝴蝶,而是两只纸鸢。
我不禁喊道,什么?两只纸鸢?可是都挂着成串的“神灯”?
是啦,是啦!张相公点头,你猜对了!
我心猛地一震,说不出话来。
当晚,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一个模糊的身影掠窗而来,似张相公,又非张相公,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他道:
一缕相思未断绝,是耶,非耶,化做蝴蝶。
我惊呼欲问个仔细,却不料那身影倏地隐去了。
娘子,娘子——我惊魂未定,被张相公从睡梦里摇醒,他见我满头是汗,关切的问,怎么做恶梦了?
我摇摇头,他拥了拥我,抚着我的后背轻声慰道,别怕,有我在呢。
从那日后,我再也不曾做过诸如此类的梦,而且,我的多年的顽疾竟奇异般的全逾,张相公见我精神奕奕,特嘱了人从丝绸坊里订了红色嵌翠的衣裳与我,我推辞不穿,平白的穿得这么鲜作甚?
他笑道,你忘了,今日又是清明,这几日晴空疏云,最适于探春了。我俩一起游玩会儿,你大病奇愈,值此一喜。
我拉了他的手点头道,嗯,夫唱妇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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