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公元前226年,秦军攻占燕国都城——蓟城,燕王喜和太子丹逃往辽东。前222年,秦军大将王贲攻占辽东,燕将狄琨败北,燕王喜被掳,燕国彻底灭亡。
一
墨家学庭内,巨子黄靖庭正在授课。突然,一名学生撞开大门跑进来,交给他一封书信,并在耳畔低语几句。黄靖庭微微变色,看完书信,背负双手,踱步沉思片刻,道:“散学!”学生们纷纷起身出去,黄靖庭明锐的眼光转过人群,向一位体格羸弱,但眉目清秀的少年道:“子房,你留下。”
这位子房,便是后来“汉初三杰”之一的留候张良。张良原是韩国宰相之子,几年前韩被秦灭,流落民间。张良心存国破家亡之恨,一心结交刺客游侠,因此拜入墨家之门。他天资聪颖,无奈体弱多病,只得放弃墨家剑道,专攻兵法谋略。
黄靖庭道:“我有一个师弟,叫狄琨,当年很受燕太子赏识,拜了将军。前几日,秦将王贲与狄师弟在衍水作战,燕军大败,燕王喜被掳,狄师弟身受重创。王贲怕他投靠别国,派部下四处搜寻他的下落,并出千金悬赏,现在狄师弟处境十分危险。”
张良忖度黄靖庭想让自己去救狄琨,沉吟道:“要救狄师叔不难,只是他身受重伤,而且衍水离此路远迢迢,他需挨得住时日才好。”
黄靖庭点点头,忧虑的目光望向窗外,脑中是秦王政的勃勃野心在无限制的膨胀。自十年前嬴政在雍城加冕,开始亲政,重用李斯等法家的饱学智谋之士和王翦、蒙武等能征善战的将领,整顿内政,发愤图强,国力愈加强盛。七八年的时间内,先后灭掉了韩、魏、楚、赵、燕五国。战争,是多么残酷的事!秦军的金戈铁马,战场上血流成河和百姓流离失所的情景,经常在他梦中出现。他常恨自己空有经天纬地之才,强国振民抱负,却不能被帝王将相采纳重用。而眼前只是云淡风轻,山坡上清草气味阵阵传来,牧童的柳笛声在原野中悠荡。看着那碧绿的草树,黄靖庭忽然脸上露出喜色,道:“有一个人,可与你同行。”张良问是谁,黄靖庭道:“你师兄君房,精通医术,也有勇有谋,他出师早,现在齐国采药行医。你北上衍水,途中可邀上他。”张良道:“是。”
张良带上干粮,跨上黄靖庭为他准备的马匹,离开墨庭,直奔辽东。刚出村口,听到后面马蹄声响,回头看时,只见后面马上骑一少年,向他扬鞭大呼:“师兄等等我!”张良勒马,等那人奔近,原来是先生黄靖庭的儿子黄天琼。这黄天琼,生得猿臂蜂腰,浓眉大眼,自小顽皮得出名,举止往往出人意表,才十六岁,便已得墨学精髓。平时与张良最好,知道张良出远门办事,就瞒着父亲偷偷跟出来了。
因墨庭规矩甚严,张良怕万一先生责怪,便道:“你快回去罢,别惹先生生气。”黄天琼嘻嘻笑道:“其实我爹外严内慈,不碍事。再说了,他千算万虑,却没有考虑到,外面兵荒马乱的,你一个文弱书生,要是遇上蛮横无理的兵,脱不了身怎么办?”张良道:“这不用担心,我自有妙计。”黄天琼道:“什么妙计?”张良道:“不告诉你。”说罢策马奔驰。黄天琼紧紧跟上。张良快马加鞭,想甩掉黄天琼,不料黄天琼骑术精湛,双腿用力一夹,那马人仰而起,箭一般飞窜过去,几个起落反而跑到了张良的前面。黄天琼大声道:“看你有什么法子先甩掉我?”
前面是官道与小道的岔口,张良一扯马头,冲入官道,黄天琼又立即跟上。跑了一会,到了城门。张良向守门卒叫道:“有强盗追我。”守门卒见张良文弱书生的样子,信以为真,拦住黄天琼进行盘问。张良暗暗好笑,自顾策马急奔。
路过一个市集,张良口干舌燥,下马进一家酒店买碗酒水。吃完要结帐,伙计道:“有位公子已代您结了。”张良纳闷,忽尔明白过来,摇头微笑。伙计指着楼梯,道,“他在上面。”张良走上去,一眼看到黄天琼临窗而坐,脸上挂着得意的笑,“怎么样?区区两个守城兵想拦住我?笑话。我料到你会经过这里,抄小路过来先等候了。”
张良笑道:“除了先生,我最佩服的人要算你了。”
楼上是雅座,喝酒的多是些衣锦狐裘者。有人在高叫:“离燕呢?快来击筑!大爷今天赢了钱高兴,击得好听就赏你十钱!”半晌有人应道:“来了。”
张良看那被叫做离燕的击筑人四十岁左右年纪,披头散发,衣衫虽然破旧但还干净。他缓缓走来,把筑放在矮几上,席地而坐,左手按弦,右手用竹尺轻重有致地击打,一边唱道:“弦十三兮人命有几?今著红绸明日白衣。我有良朋兮渡易水,孤影没兮在狼烟里。”声音苍凉激越,竟把食客们的高谈阔论声压了下去。外面天色似乎也突然转变,仿佛边境的烽火笼罩过来,遍地都是刀光剑影,淋漓鲜血,让人心里莫不生寒。
“咣”的一声,先前找乐的那人把酒杯摔在地上,喝道:“我要听开心一点的,你唱的是什么?换个曲子。”离燕不卑不亢地说道:“在我心里全是悲音,没有乐调。”那人觉得很没面子,执拗地非要他唱欢乐的曲子:“你来段开心的,我赏你二十钱!”离燕默默地看着他,长身而起,抱着筑欲向楼下去。那人恼了,拍案而起,道:“你什么意思?看不起我?今天你不唱就休想出这门。”说着把剑拔了出来。离燕冷冷一笑,自顾走路。那人下不了台,涨红着脸,狠一狠心,刷地把剑刺了过去。
黄天琼与张良互望一眼。离燕似乎并不在意,待剑刺到,用竹尺轻轻一拔,剑转了方向。那人本来只是虚张声势,待离燕屈服,有个台阶下去就算了,不料离燕像只煮不熟、摔不破的铁蛋,让那人心头火引发了杀性。一剑不中再来一剑,这次是横扫过来,离燕若非铁人,非被砍为两段不可。离燕身体向后急仰,将倒地时却把筑一撑,似凌虚而躺,一脚趁势上抬,正中那人的腕口,剑当场掉在地上。那人仰天跌倒,撞翻了邻桌,桌上的酒菜洒了一脸。
离燕拾起剑,还给那人,淡淡道:“大丈夫,不应该把性命丧在无聊的事情上。”说罢径直下了楼。楼上静默片刻后有人低语:“看不出来,这击筑的是个隐世高人!亏他在这里卖艺半年,只做些低三下四的事情。明天他还会在这出现吗?”
张良和黄天琼下了楼,已不见了离燕,跑到大路上,看见他正孤独地走着,背影被斜阳拉得老长。张良心头莫名涌上一股怆恻之情,从那背影里依稀看见了当初刚遭离乱的自己。于是追上去,下马道:“先生是不是高渐离?”离燕打量着二人,道:“荆轲死后,世上再无高渐离,二位认错人了。”张良道:“我们素来敬慕荆卿和高先生,如果先生是,何不坦诚相识?”离燕道:“我不是。”张良深深一揖,道:“如果先生遇见高先生,请代传达学生的问候。”离燕不说话。张良便与黄天琼上马。
离燕忽然开口了:“看你们走的方向,是去齐国吧?秦王政已经吞并了五国,齐国早晚也要发生战乱,听说秦将李信已兵临山东,小心你们的小命。”张良回头道谢,道:“我们去齐国有要事,没有办法。我叫张良,这是我师弟黄天琼,以后如果有缘再遇先生,定要请你饮酒击筑,一醉方休。”
两匹马跑出一箭之地,张良回头看看,天地间只有屋宇草树老实地蹲在苍茫的夕阳里,却哪里还有离燕的影子?黄天琼道:“你说他到底是不是高渐离?”
张良道:“我看八成是。高渐离本是燕人,这人名字叫‘离燕’,不是很有文章?再者,看他击筑的技法,当世已经很少有人能及。”
黄天琼道:“他为什么不承认?”
张良道:“当年高渐离与荆轲在易水一别,肯定伤心至极。侠客们的悲愤往往不在言语中,而是在行为里,有些人沉默,有些人偏激。刚才他告诉我们现在齐国也很危险,你还是回去吧,救狄师叔,有我和徐师兄就够了。”
黄天琼道:“我要是贪生怕死,干么学文韬武略,早学种地养蚕去了。”说罢在马尾上挥鞭,马蹄生尘,往东而去。
(未完待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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