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竹是个大瑶寨,处于神奇而美丽的姑婆山脚下。农历正月十九是南竹人的传统狂欢节。据说这一天是瑶人的祖先盘王的临世之日。在南竹,我曾向数位老瑶民请教这节日是如何来的,可惜没一个能说得清道得明的。
然而这并不成为遗憾。去南竹度正月十九,我的目的并不为此,而首先是为那节日的狂热气氛,其次为满足口腹之欲。
为吃之一是吃食的丰富。鱼肉自不必说,尤令人涎水长流的是难得的奇异的山珍野味。比如麂子乌獐野猪野兔山鸡竹鼠,香菇菌子竹笋野蕨……最稀奇的是山涧里的乌龟、镰刀鱼和石蛙,其味简直是无法形容的,有幸吃上一次,至少得回味三月,甚至永生难忘。为吃之二是作吃客。吃了上午吃下午,吃了这家吃那家。你不必认识主人,不论是你是谁,反正这一天你到了南竹,就是南竹人的座上宾。瑶人决不会吝啬。他们会将最好的酒捧出来,将最好的珍肴端上来……所以,这一天的南竹,人满山坡,声涨山谷。
(二)
身为瑶家人,盼过瑶家节。2007年的正月十九,我和一帮朋友,不顾风雨潇潇,再次踏上了去了南竹的路途。
但去南竹并不是容易的事,很需一种颇具诱惑的欲念支撑行途的艰难。因为去南竹行不得车,航不得船,全凭心头一团火撑着两只脚走山路。倘山路仅如羊肠亦不为难,但走山路近三十里,且要翻七座山尖,过四道凹口,下两人陡崖却并非易事了。比方说,上山的路,左脚顶上去了需定神看着右脚该如何落下——需落至凹进石板面上脚掌形印里,否则往左是百丈深渊,偏右是千仞峡谷,二者之中任择其一后果都不会有诗情画意。瑶家俗话说,“下山更比上山难”,下崖更令人胆战心惊。脚踩不是路,而是一架从山尖直下山脚的石梯。脚踩着岩石,手攀着岩石,背贴着的,仍然是岩石。一步一步往下挪,仍然两股战战,冷汗嗖嗖。走了许久了,本来看见不远处半岭上南竹的木屋了,但往前拐个弯,屋又不见了——又应了瑶山里一句俗话,看到屋,走到哭。瑶山里尽是山尽是弯,明明那屋近在咫尺,走起来却要老半天。在瑶山里,隔一条冲,对面山腰上屋子里的人可以和你说话对歌,但要走到他家去,没半个钟头是不行的。所以,一马平川上的山外闲人踏上这路,不久便会口出骂语。但走上这条路,看瑶民们经年累月肩担竹木背扛背篓出入山里山外踩陷在石板上的脚印,又想想山腰之际云雾之旁他们的山歌回荡的情景,你就应当知道,这个民族,是强悍的民族,是豪迈的气吞山河的民族,自然也是历经苦难的民族。但我想,只为闹热和吃欲而去的人大概是不会想到这些的。
(三)
闹热之第一是放炮。炮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炮,而似乎是少数民族运动会上抢花炮那样的炮。据一位年逾七旬的老瑶民说,他年轻时广西的瑶家村寨抢炮:炮响之后,一个飘着彩带的银圈炸向高空,下落时便抢。哪村的人抢到了,下次便由那村主持放炮了。大约这是抢花炮的来历?而南竹如今的炮勿需抢了,可以自己尽情地放。鼓点的声音隐没了,锣钹的铿锵消匿了,山凹间的天空烟雾腾腾了,高山峻岭溶在烟雾里了……天地间唯此鞭炮的浪涛呼啸翻卷。主人们尽情地燃放,客人们纵情地将鞭卷往火堆里抛甩。人们潮水般涌动着,闹啊,挤啊,有人挤丢了一个伴儿,问身边的人,却只见问者脖项青筋暴突、大口张合,却不闻人语响!凑到耳边去吼吧——耳朵里早被鞭炮声灌满了!因为有了那声音,人们对时间麻木了,对空间无感觉了,犹如旋转在声音的狂风大浪中无楫的小舟。
这,还不是真正的放炮,这只是放炮的序曲。当前奏的零星音符于山谷间最后停顿,人们发现,数十尊大炮不知何时耸立于未散尽的硝烟中了。大炮当象征武力和战争,但眼前的“大炮”却意味着和平、吉祥和欢乐。它们不是钢管铁架,它们是一座座玲珑人样高的宝塔,是开合着口唇的鳞光闪闪的金鲤,溢彩流光的凤凰,珠光如电的飞龙,啸傲山林的雄狮——这是炮吗?不是:是民族的图腾吗?也不是。他们的图腾是一只长啸的天狗。是什么呢?是一个民族精心编排的即将上演的民族音乐的交响,是一个民族向天空、向大地即将呐喊而出的雄浑声音!
放完炮,即是中年的筵席了。人们酒醉之余,脸红之后,片刻又聚拢到瑶寨前的坪子上了。这时,人群里又多了许多斑斓的色彩。尤其是高处的墙上,一排排瑶家妹子拉手扶肩推搡笑骂。她们的眼光勿需掩饰,火辣辣热灼灼地扫着后生的脸,放肆地测着后生的肩膀和腰身;她们的声音不用顾忌,有漂亮后生从跟前走过,齐整整地“呜——嗬”一声将那外乡毛头小子闹个满脸臊热。她们不描眉,眼里蓄的是山泉的灵气;不施粉黛,脸上溢的是山林的野气;她们无需做作,自然风情万种;她们不懂媚俗,却回眸百媚……等她们静下来时,是有好戏开场了。
(四)
鼓点由急而缓又由缓而急。坪子中央早已摆好了一台八仙桌。一位瑶家老者踏着鼓点,舞着扎红绸的长鼓旋入坪子,一位瑶家的后生闪到老者跟前,一位瑶家的“榜改”(小孩)翻跟头跃到后生背后……舞者们列为一排,弯腰屈膝击鼓行礼;礼拜天地,礼拜四方。长鼓舞开始了。“舞蹈家”们于坪子上舞蹈,没有卓绝的独舞,没有超凡的组合,也没有矫饰的柔曼,更没有夸张的轻灵。他们的舞步,有的是推岩石一般的力度,登临山峰一般的高度,也不乏鹿饮山泉般的悠闲气度。他们与山共舞。而“舞蹈家”们于八仙桌上的翻腾跳跃,则是他们登上又一座高峰的欢呼呐喊。他们舞着,幻化作山鹰在高天盘旋,振翅长鸣;凤凰于千年梧桐的花冠上高歌,百鸟齐和于密林与百花丛中;华南虎引颈长啸,獐鹿于山岩间飞奔;果子狸在低语,灰兔在酣眠;岩水里赤鲤在缓舒展,山鲇在急剧穿梭,灰褐色的大虾在水草间弹动……长鼓和着丝竹,瑶家的儿女们簇拥着盘王于云端,看那盘王正捋须大笑哪……
鼓点渐息。瑶山幕色来临。瑶寨之夜不仅仅有酒香杯盏,不仅仅有盈盈笑语,更多的是夜暮中满岭的灯,满谷的篝火,满山的歌。熊熊的火焰周围,瑶家的男女在歌唱,在应和。阿哥:“挑水码头步步高,一连见妹两三遭。初初见面难开口,石板破鱼难下刀。”阿妹:“不会唱歌慢慢学,不会耙田放水多。不会连双慢慢讲,总有日子讲得着。”阿哥:“好久不到妹屋前,(你)冲好围墙关好门。一心想跳围墙过,又怕踩破妹花盆。”阿妹:“大海中间撑竹排,只望撑拢莫撑开。哥哥有心念着我,只望进来莫走开。”……
(五)
瑶家的山歌是瑶家人的,瑶家阿妹的火辣是给瑶家阿哥的,阿哥的强壮是属于阿妹的。这里所有的激情,所有的欢爱,都是他们的。走吧,离开吧,那些俗的游客们,不要妨碍他们火焰般炽烈的情爱,不要剥夺哪怕一丝属于他们的欢乐。这里,今夜只应有这大山里的民族的热烈和狂欢啊!
唱吧,越唱火焰升腾得越高,越唱才靠得越拢。唱吧,烟雨朦朦的瑶寨都化作了山歌的精灵,飘满山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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