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兰没想到谭飞会真的离开。
衣柜空出了一半,洗手间的洗漱用品不再成双成对,床头心型组合的茶杯也碎成了一半。
如兰跌在松软的席梦思上,蜷成一只受伤的猫。谭飞常说如兰的睡姿像柔韧的猫。谭飞却不知道那么敏捷那么柔韧的身体也会发出令人胆颤的凄声。如兰让这凄厉的声音久久冲撞四壁,又弹回击打自己的耳膜。如兰叫,谭飞,你走吧,你走吧,休想我在这鬼地方巴巴地等你回来。
如兰是不喜欢这座城市的,纵有江水拍岸,纵有四季繁花。如兰怕极了盛夏的溽热,紫外线钻入毛孔,意欲吸干最后一丝润湿的血液。到处是蠕动的车辆,喇叭尖叫,行色匆匆,仿佛是去赶赴一场最后的告别。没有嘘寒问暖,没有殷切问候,机械化地扯扯面部、点点头颅,好像一开口便显得矫情而稚嫩。如兰说这个城市没有寒冬却冷得蚀骨。
当初是谭飞的坚持,谭飞说只有南方才有让他生长的沃土,北方只适合背景深厚的人打拼。然而,既然是沃土,庄稼野草都会试图在这方热土养硕自己的身子,总有些庄稼或杂草要沦为枝枝蔓蔓的填充。
如兰和谭飞共同支撑着小小的公司,说小,是因为除了如兰和谭飞,便只有两台电脑。谭飞每日奔走在高楼大厦间,展现自己的笑脸,试图通过真挚的感情说服对方。然而,冷漠,拒绝,送客,这成了固定的模式。没有谁同情你创业的艰难,没有谁会因为你的潜力给予一份信任。如兰则坐在办公室充当文员的角色,谭飞说,不能因为一个电话错过一个商机。然而事实上,除了物业和电信局不厌其烦地催促交费,电话始终沉默着。偶然接到一个外幕小广告,谭飞和如兰会兴奋地拥抱着。谭飞看着如兰烧制的菜肴,摸着如兰被油烟去污剂熏泡得不再细腻白皙的手,说如兰,只要我们坚持,一切会好起来的。到那时,我们请一个保姆,将你彻底从锅碗瓢盆中解放出来,让你去继续你的维也纳之旅。如兰是学古筝的,上学时如兰最大的梦想便是着一袭飘雪的素白旗袍,在维也纳金色大厅的音乐女神雕像下,演绎《梁山伯和祝英台》的不朽传奇。如兰轻捏谭飞的手,淡然笑笑,说我相信。谭飞反手加大力度,瞪大眼盯着如兰,真的,如兰,你要对我有信心。如兰拍拍谭飞的脸,说吃饭吧,我一直都对你有信心。如兰在心底长叹一声,生活已经折磨得谭飞失去了自信,变得敏感、纤弱。想当初,谭飞是多么不可一世。谭飞面对众多如兰的追求者,说你如果舍弃我会是一生的遗憾。如兰饶有兴致地笑望这目空一切的家伙,不无揶揄。谭飞甩甩那头招牌长发,说很简单,我不仅仅是最爱你的,关键是我是不可多得的潜力股。如兰低头,长发遮住她的笑意,如兰决定看看这支潜力股如何变为级优股。
然而即便想法设法,绞尽脑汁,公司依旧入不敷出,举步维艰,频频告急。如兰安慰谭飞,只要我们在一起,失败也无所谓。谭飞脸皱成一团,敲打因疏于打理早已剪短的毛发,说如兰,没有富足的物质生活做铺垫,再深的感情也终将屈服于贫穷,成为海市蜃楼。当我们为一顿晚餐愁眉不展,还谈何鱼水之欢?如兰说我不怕,金字塔的塔尖毕竟纤细。谭飞拉如兰入怀,揉着如兰瘦弱的身体,如兰你是爱我的,是吗?如兰在谭飞怀中费力地点头。谭飞猛地又将如兰推出怀,用手捧着如兰的头,那答应我,如果这次失败我们分开一段时间,我会去努力,只要给我时间,我一定会成功,也一定会给你幸福。谭飞用力吻着如兰,如兰,我那么爱你,那么怕失去你。如兰机械地回应。泪,流了满脸。
大学里,谭飞是设计系的怪才。设计做得出类拔萃,情歌唱得忧伤低迷,院里系里举行活动,谭飞抱着吉他,任长发垂落,自顾自在舞台上忧伤地传递齐秦或王杰的伤感,一帮低年级的女生在台下大叫飞哥飞哥。谭飞并不抬头,偶然深情的一瞟,也仅是准确无误地落在静静坐一角的如兰。
随着公司的每况愈下,谭飞时常瞪着一双充血的眼睛,磨蹭着如兰的面颊,一遍一遍低语,答应我,如兰,公司倒闭后给我一段时间。如兰有不安,面上依旧挂着娇憨的笑,说我会耍赖,像猫一样蜷在你身边。谭飞忧伤地叹气,如兰则惴惴。这种反复的对话,如兰已经倦怠,心中有恐惧和不安,如兰希望这种生活早点结束,哪怕公司真以破产结束。如兰不想谭飞如此反复地折磨自己,也不确定这种反复自己还能忍受多久。
公司破产,如兰感觉胸口那块阻碍呼吸的凝血块终于消散。即便伤心,如兰还是有重获雨露阳光的窃喜。然而,如兰没想到公司一破产,谭飞便真的消失。
也许在谭飞的心中,自己只是个共享乐不可共患难的物质女人。但是谭飞,你以为你此番离去,便是一个潇洒的转身。凭什么,凭什么你要让我来忍受等待的空寂、担忧的煎熬。
如兰大三时,谭飞离开校园。谭飞在学院所在的城市暂时安顿下来,谭飞说,大学生活是枯燥的,他不愿让如兰独自承受,他不愿意让如兰独担漫长的等待。谭飞租住了学院附近的民房,没有暖气,破旧无比,但谭飞说要在这两年攒钱,他不想如兰毕业后过颠沛流离的生活。谭飞成功了,在那个城市拿着不菲的薪水。谭飞将薪水一分一分储存在银行中,自己依旧和如兰在学院餐厅中吃着寡淡的饭菜,两人旁若无人地互夹互喂。谭飞说节省下的每一分钱都是他们日后奋斗的基础。谭飞说这个世界男人很暧昧,爱着的不爱的偏偏要以爱情或其他高贵的名义去诱惑身边的或者外围的女性。谭飞不愿意如兰沾染上世俗的脂粉,将爱情最终化为生活的点缀。
现在,如兰是没有沾染上俗世的势利,那个要保护她免受伤害的人却中途退场。
谭飞,你此次离去,是要慢慢舔舐自己的伤口吗?然而我的伤口,谁来抚平。你离开了,看不到我的悲伤,独自疗养自己的痛,然而谭飞,你的怀疑,怀疑不能共患难,你的离去,让我独对这城市的冷漠,却在我的胸口又插了把匕首。你以为我会在这里苦苦地等你,等你有一日荣归,将你的硕果摆在我面前,然后历数自己过程的艰辛。可是,谭飞,我那时是什么,我该以何种姿态去聆听你的惊心动魄、江水拍岸呢。是欣赏还是心酸,欣赏你的逆境扬帆,还是心酸最爱的人将自己弃之一旁,自己沦为一个指手画脚、说三道四的听众。如兰咬牙切齿,不,谭飞,我不会等你。既然你不想让我看到你颓败的表情,我也不会给你目睹我苍老容颜的机会。既然困苦时不愿面对,享乐时又谈何畅怀。
这一次,我不愿等候。没有物质,我们有爱情。然而你决然的离去,却将我置于路人的位置。没有爱情,我还剩下什么?一所空阔的房子,一段往昔的回忆?
谭飞,你以为我会在这里守候,等你回来分享你的富足。不,这一次你错了,我不会等你。
如兰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将剩余的自己的物品送给了收废品的中年妇女,将家具细致地铺压上报纸。如兰希望,谭飞回来的那日,揭开报纸,依旧是清明一片。
如兰断了和所有人的联系,除了偶尔写一两封不写地址的信件回家。
如兰总是在午夜才从会所离开,保安认出是会所弹古筝的女子,总是笑道,明天见。保安们时常议论这个清高而孤单的女子。
如兰踩着冬夜厚厚的积雪慢慢往住处走。如兰偶尔会想起谭飞,想起相邻的城市里,她和谭飞端坐在学院餐厅大开的门口,一边吸溜着滚烫的面条,一边笑言生活的美好。想谭飞将自己冰冷的手塞进他宽大的袖筒,拥着如兰说寒冬呀,保留你的姿势,没有人害怕你的利风锐刀。如兰捏捏指尖悬挂的冷风,仰起头,张开嘴,吮吸一两片雪花。如兰低语,谭飞,你现在好吗?如兰接着又吮吮嘴唇,说这个城市没有爱情,但有飘舞的洁净的雪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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