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井圩是个古圩,很早之前就名播四方,是舂水河道上的一个农产品贸易集散地。
我是从故事里知道双井圩的。
双井圩离舂水咫尺之遥,在宁远北路上,双井圩的鱼苗交易是很有名的。每年入春入夏,村里的长辈都会担上脚盆大的鱼桶,去双井圩买鲤鱼苗、草鱼苗。听父亲说,某年夏,洪水刚过,花花日头温温暖暖的照着还有些泥泞的乡道。买鱼苗的在井边换水,忽听到舂水的河埠头上,有妇女哭“上有老,下有小”,而卖鱼苗的望去,却只有一个妇人,立在那里,身子向后倾,双手往前推,一边在哭泣。“有鬼!”买鱼苗和卖鱼苗的,提了扁担赶过来,其他人等也闻声而来。
那妇女披散头发,如梦寐状,而卖鱼苗的伸出扁担,拦住要跳水的妇女,而一边的人就大声的疾呼。买鱼的好奇,伸长颈子看,就发现埠头的河面里,漂着一条硕大的鲤鱼。旁边的人说是某年某月,在河埠上跳水寻死的鬼,今天在这里寻找替身了。那鱼,就是个勾子,被蒙了心的,会去抓那鱼,下水去,就别再想回来。而心神清明的,看见那是一双手,不是鱼,就会在蛊惑面前挣扎。而那妇女显然还知道自己“上有老,下有小”,不能轻生。旁边的人喊出号子,鬼抵不过人气的迫逼,只有离去。水面上的那只鱼,倏然消失;哭喊的妇女停下来,搂了衣盆,回家。
众人散去,故事就流传了下来。这故事没人去考证,却也反映,双井圩的鱼苗市场,在周围很早就是有名的了。在舂水上或临近舂水的村子,溺毙人的事情,每年都在发生;每次发生前,有的人都能捕捉到一些不祥之兆,只是不知道发生在谁身上,什么时候发生。好事者传开来,一茬一茬下来,每一个水流,都有了故事。我却记住了双井圩。我一个亲戚回家的路,必经双井圩。我可以走远路的时候,去那亲戚家,也是必经双井圩的。而没出过远门的童年,十里之外,就是远方。双井圩离家十二里,是童年心里的远方了。
过了一两年,十一、二岁,我能走远路了,果真跟在三叔叔后面,去了那个亲戚家里。那亲戚离双井圩还有八里,走得我脚腕子生疼,用滚水泡了,几天还走不了路,但无悔的是我看到了双井圩。三叔叔在路上说:双井圩是条狗舌子。意思是说双井圩的样子像一条狗舌头,一端在舂水边上,一端在田园里。入双井圩,公路下,河沿边,有一井。井水跟外面的河水一样清澈,数米深仍可见底,水里,显黄的水草轻轻飘舞。街道入口,有个青石制石门槛,里面两侧是街铺,或木作,或青砖做,木作的墙或黑或黄,筋骨可见;砖做的,墙脚斑驳,长硝长苔了。而屋顶的那些万,也一片苍黑,把悠久的岁月掩埋了起来。地上是宽大的青石板,直到南面的闸门。
这街,在宁远北路,是保存得最好最齐备的古街,如果南北的闸门关门,双井圩俨然是个乡间城堡,像一片青翠的树叶,贴在舂水边上,吸取养分。一个电视剧组也看上过双井圩的古街道,带着剧组来这里拍过镜头。而这些在时间的长河里,只是一个流波,给当地人一些好奇之外,并没有引起居民们的重视。很多家拆了房子,扔了青砖木板,用上了钢筋水泥。一条街,在岁月里不伦不类起来。我在舂陵中学上学,跟同班周明辉去过双井圩,已见不到卖鱼苗的场地,在当地声名远播的猪崽场、牛场,也日趋凋零。而只是入口的石门槛还在那里,像一个搬不动的记忆载体。
出双井圩街,是另一口井,井水清冽。双井圩有双井,是名副其实的。这井在舂氺的支流边上,洗衣服的妇人,露了雪白的膀子,挥着衣槌,说笑着。阳光散布在秧苗青青的田亩里,明晃晃的,大地变得明媚起来。这支流水浅,是不担心有鬼故事的。井上,有棵高耸的吊柏树,投在地上的影子,过了好几丘田亩。田亩的边缘,种着杨树的,是双井圩的,而过了石桥,到了那如暮的苍茫处,是西山脚。西山像一堵高大的墙,立在那里,作了天边。
家里人常告诫:街上的人巧滑,不好交。我在周明辉家住过,直到离开舂陵中学。在宁远四中,也曾去过学友张金和家。他们家在舂水支流这一头,新盖的房子,父母也朴实,对人热忱。那时双井圩的木材加工业已很发达,可制作的,却多是棺木,不仅在本地营销,还出售临近的江华、广西、广东。跟张金和走在街上,看到的,几乎家家户户屋里头都有一副半成品棺木,工匠绕着棺木,查缺补漏。
一个人的成长,是要付出代价的,这我知道。而一个地方的经济发展,是否也要付出代价?想起平田村中心被拆的大戏台,再看看古老的双井圩,被现代建筑改得千疮百孔的样子,难道,我们就不能留下来点什么,让子孙后代看到历史?或许,这只是一个路人无聊的想法。现实中的双井圩,像一片被虫钻无数空洞的柳叶子,搁在水边上,燃起的炊烟,带出一些生机,一些人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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