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花一片一片翻飞着没入地上,追阎城里死寂般沉静。
出城时,我知道,路人都在看着自己。
洚柏说:“檠颜,你要活着回来。”
我没有勇气挑开那垂着的珠帘,只低低地说了一句,“你见过活着回来的人吗?”
洚柏的面色瞬间暗了下去,什么都没再说。
我知道洚柏想我活着回来,但我却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不是轻生,而是历年来,由追阎城派去千城朝拜的女子,无一活着回来。千城的王妃,一直都是追阎城送去朝拜的女子,待产下子嗣后,就会平安地送回来。但自从有一年一个叫荨羽的女子被装进棺材里抬回来后,以后就一直如此。她们被千城的王放在上好的水晶棺里送回追阎城,像活着一样美丽,但却没有呼吸。姐姐傈颜也是那样被送回来的。
朝北走,一直向北,不能回头。
一回头,姐姐将永远躺着没有人为她雪恨;一回头,所有千城中的城都将兵临追阎城。
我叫檠颜,听娘说,我出生的那天,整个山庄飘起了雪白雪白的落英。一个卜筮的人在门前说,“这个以后会弹琴的孩子一定会救追阎城于水火中。”
于是很快,我就被人强制地带到了追阎城的大殿上朝见,娘说当时我竟然在大殿上笑,一个月的小婴孩,笑得连大殿上专司祭祀的人都怕。
娘很漂亮,我和姐姐都不及她的一丝一毫,她在我会用左手配合姐姐弹《无崖》的时候离开了追阎都城。追阎城那么多的高手都没有把她拦截下来。姐姐说娘是因为那些死去的女子走的。不过,我不知道姐姐怎么会那样说。
姐姐说这话的时候十五岁,我十三。
我十六岁的时候,姐姐被追阎城主送走了。临上路时,她附在我耳边说,“檠颜,记着,虽然你少了手指,但还是要用你的左手好好练琴。”我站着,看她不回头的一直朝北走。
我希望她不要回来,因为只有那样,她才会活着,才会不让我见她躺在水晶棺里被送回追阎城。
可是她还是被送回来了,她笑靥如花地躺在水晶棺里。
“姐姐,为什么要用左手抚琴?”可是她不再回答我了,她只是笑,不管我是否一个人。
2
千城的雪从面颊上轻飘过去,便带了些微红的颜色。
那是我的血。
我翻卷着衣袖,却挡不了半点雪的纠缠。我面色苍白,可是我不能用左手弹琴抵挡严寒,娘走的那一夜,我便失去了左手 ,她拿走了我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她也许是怕我忘了她的嘱咐,有一天要是被送去侍奉千城的王,我要用左手给他弹琴。
走进千城的大殿时,我觉得自己已经是死过的人了,连一声“王”都没有叫出来,便倒了下去。
娘说:“檠颜,你不要用左手抚琴,千城的任何东西都不会杀你。”
我问:“娘,为什么?”
一只温暖的手覆在我的额头,“你醒了?”
一个男子坐在床塌旁,他自然是千城的王了。
他说,“追阎城主送来的人,怎么一次比一次柔弱了,上次送来的那个暗杀四哥的,还勉强能算是一个用琴的杀手,这次怎么送来一个没有半点功力的?”
我看着他,没有开口。
“这么漂亮的女子,怎么就生成了一个哑女,天妒红颜吗?”
哑女?
一个不错的角色!
我在千城成了一个被王豢养起来的女子,我的奴婢多得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她们的样子,她们轮流着来服侍我,没有一个女孩和我一直相处过三天。洚柏说的没错,这次千城的王,那个叫矽泠的男人的确有过人的谋略。就是对一个功力全失的女子,他也防患得天衣无缝。
千城的冬天很快就过去了,三个月的时间在我看来是那么漫长,被送来千城的女子,都是在冬天翩跹而来,然后在夏天的时候被装进棺材里运走的。还有三个月的时间,我大概也会被运回追阎城,被运回洚柏的身边。
我怎么会成为卜筮人口中那个救追阎城于水火中的那个人呢?而且,从那次我晕倒醒来后就连矽泠的面都没再见着。
走在千城清冷的宫殿里,踩在那水磨的大理石上都能让人感到它渗出的杀气。我不知道姐姐是怎么在这里过完她生命里最后六个月的,但是我知道,如果我再这样被囚禁下去,我会疯掉的。
3
在我决定行动的前一夜,矽泠来了。
他说,“追阎城来的女子,都会在这段日子里弹琴以自娱,你怎么不弹琴?”
我看着他蹙着的眉头,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伸出手来抓过我的手,“追阎城送来的女子都是擅长左手弹琴的,弹琴的时候能把暗杀技施展得至臻至幻,为什么你的左手会断了两个指头,而且从不抚琴?”
原来他一直避而不见,是因为我不用左手抚琴。
“我差点忘了你不会说话。”他说完,拿过纸笔铺在我的面前。
“你什么时候放我回去?”我写字的时候,手在颤抖,因为洚柏曾经说,一个高高在上的人是不允许有人去质疑他的决定的。我不是害怕他会把我怎么样,而是想到他会不会因为一个卑微的女子的问话而拒绝回答,因为我实在不能忍受这样等下去。
他笑,“檠颜,你这个不能用左手弹琴的追阎城的女子,怎么会成了我的劫难?”
我并不知道追阎城和千城有什么渊源,千城为什么会跟其他的子城那么和睦,而对追阎城却像仇敌一样。我想这些娘是一定知道的,她既然能预知让我不用左手弹琴而保全性命活过这个夏天,就一定知道千城为什么会杀死追阎城派来千城朝拜的女子。只是我无处寻她。
矽泠说,“檠颜,等到过完夏天,我就带你离开千城,每一任千城的王都幻想有那一天,只不过我比其他的王幸运了很多。”
我不懂,所以只是好好的听着。
就这样,日子在矽泠每天都来陪我中滑到了夏天的一半,满园的大理石地的杀气已经敌不过那些竟相开放的千娇百媚的花朵的生气。夏天结束之前,我一定要弄清那些是是非非。
矽泠说,“檠颜,“八骏城”的八位城主今天来朝觐,今夜设宴款待他们,你陪我去吧!好吗?”虽然他是在征求我的意见,但是表情和透露出来的语气却是那么不容置喙。
我只好抓住疼痛的左手,点点头。今夜将是一个充满血腥的日子,我的左手很久没有这样疼痛过了。它总是能显示不祥的预兆,就像上次姐姐被送回追阎城前,它也这样痛得撕心裂肺。
我昂着头,用桀骜不驯的脚步丈量着生死之间的距离,一步一步地向设宴的离宫走去。很快我便知道为什么左手会那般的疼痛,因为在踩进离宫的一刹那,我看见了一双熟悉的瞳仁。
是洚柏!
“矽泠,今天我要来带走檠颜。”没来得及去看坐在北边的矽泠,我就被洚柏一把拉进他的怀里。
“你要带走她?就凭你?”一个声音传来,虽然苍老,但却苍劲有力。
不是矽泠?我抬头,看见一个老态龙钟的人坐在王位上,矽泠必恭必敬的但是眼里全是戾气地站在他的身后。
“矽泠,你还想辞去王位带上她离开千城吗?”那个老人问。
“是的。”
“就算现在她被别的男人拥在怀中?”
“那是我自己和另外一个男人的事。”
4
矽泠的眼睛很漂亮,我在他睡着倚在他的怀里时,会情不自禁地去用手去勾勒它的形状。可是现在它充满了杀气,漂亮得邪妄。
他看着我身后的洚柏,“你是追阎城里第一个敢来千城抢人的男子,凭这一点,你放开檠颜我会给你留一个全尸。我带她离开千城时,也会把你的尸体拉出千城之外的地方去掩埋。”
洚柏的笑声荡漾开,“你们千城作王的男人,有几个真正的带走过自己心爱的女子?要是真带走了,追阎城怎么会有那么多上好的水晶棺?你要是想带檠颜远走高飞,又怎么会放着毫无功力的她呆在毒那么重的宫里?你以为你真能带走檠颜吗?你的首王会让“八骏城”的八位城主今天来朝觐难道是为了要放你走吗?”
我看见矽泠的脸变得苍白,他一下虚弱了下去,但是他的剑气已逼了过来。
“矽泠,你要自欺欺人多久?难道你也要像你前任的王那样被囚在离宫的地下以供首王那个老魔头修炼?你也想檠颜像她姐姐那样躺在水晶棺里被送回追阎城吗?”洚柏的话并没有因为矽泠的攻击而停止。
倒是王位上那个人,苍老的声音有些恼羞成怒:“千城的人死后,都各归各自的城去埋葬,你在胡说什么?”
“仲朔,我伟大的千城的之王,这句话你怎么说得出口?”
“娘!”我挣脱洚柏的手朝门口跑去,而此时,我看见了那从矽泠手中跌下去的剑。
“你?”那个老态龙钟的人也从他坐的王位上站了起来。
“檠颜,娘说过你不要用左手为他抚琴,他便不会杀你。”娘平静的笑着,“只是断了你这两个手指。”她有些心疼的抚着我的手。
“姐姐她……”
“傈颜是要救她心爱的人,最后用左手弹琴耗尽元气而亡的。记住,孩子,不要在千城里为任何男人用左手弹琴,追阎城里那些睡在棺材里的孩子,就是因为盲目的爱情,而被他利用然后死去的。”娘指着那个已经站在我们面前的老人。
“你不是被装进……”
“装进水晶棺里被送回追阎城吗?哈……哈……仲朔,难道你没有听到,我刚才教檠颜不要用左手弹琴吗?”
“荨羽,你还敢来?”
“我为什么不敢?你当初可以利用我来用暗杀技对抗伯朔来让你篡位,我就不敢再来一次千城吗?”
“你……”
“我怎么了?这么多年,你杀了那么多和千王相恋的女子,不就是一直怪我当初冒充荨莲吗?我现在来做一个了断有什么不妥?”
“你想来催掉我首王的位置?”
“对,而且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上次被送来的傈颜和现在站在这里的檠颜,是荨莲和伯朔的女儿……”娘还在那里说着,我却已经听不进去了。
5
娘就是那个传说里,第一个没有从千城里平安活着回来的荨羽吗?
难怪娘在我和姐姐和弹《无崖》的时候,寂寥地靠在祭月台上说,“你们娘亲和我也就两不相欠了。”她站在祭月台上,看了一眼姐姐,“傈颜,你要记住我给你说的话。”然后我就看见她从祭月台坠入风中,在追阎城那些高手的刀光剑影中没了踪影。
我和姐姐是荨莲和伯朔的女儿?那个在追阎城的拜月仪式上,被称为圣女的荨莲?为了追阎城的众生,甘愿在月圆的夜里被灼火焚身的荨莲?我和姐姐怎么会是她的女儿呢?伯朔又是谁?我们真正的娘亲是怎么回事?
越想,头越晕,恍惚中看见娘在笑,“仲朔,那些追阎城的女子的功力,我今天会让你一一还回来;还有被你烧死在祭月台上的荨莲,她一直爱的,都不是你。”
我想叫住娘,想告诉她我什么都不懂,却突然被一个人一把抓住,向离宫外飞。我左手一震,在擦出离宫的门时,我还看见,娘苍白的脸。
“你为什么欺骗我?”矽泠冷冷地看着我。
我嗫嚅着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一个字。
“你怎么会是千城前任首王的女儿?你是真的不会用暗杀技吗?你是宁愿来离宫送死也不要开口和我说话吗?”矽泠用力的摇着我,我能清楚地感觉到左手那冷冷的血开始四处逆行。
“如果今天我拼死带你走而受制于首王,你是不是会马上就离开?”
“矽泠,我……”我怎么能说我是追阎城暗杀技最出色的杀手,我怎么能说我一直把这个秘密藏着而害死了自己的姐姐,我怎么能说我刚刚在离开离宫的那一瞬没有用琴就杀死了娘最爱的人……
“矽泠,你没有看见她已经中了毒吗?”洚柏的声音隐约传来,离宫里的喊杀声越来越远,我的世界,一切都静止了。
6
“那些花草是当初为了让追阎城里送来的女子对千城里的王臣服,因为她们一用‘左手暗杀’,就会中毒。她们中毒的时候使用的招数,会把功力导给控制这些花的人。”
“那首王刚刚为什么会被檠颜杀掉?”
“檠颜的‘无崖’太厉害,他控制不了,反倒被原来吸收的功力反噬了。”
“她还有救吗?”
“她的暗杀技不必靠琴就能置人于死地,所以她的毒也……现在心脉尽断,血再逆行三周,就……”
他们的对话在耳边飘来荡去,一切都应该平复了吧。
“娘……”叫了一声,我的泪却不知道为什么掉了下来。
“檠颜,你醒了,我带你离开千城,我们离开这里,好吗……”矽泠凑过来的手放在我的额头上,这让我想起他说“等到过完夏天,我就带你离开千城”时那欣喜的表情。
“矽泠,她用暗杀技救你的时候,就注定离不开千城了。”娘冷冷地说,那个她最爱的人最后没有毁在她手上,却被我杀了,怎么说,她都应该是伤心的吧。
“檠颜,你是要活着回去的。”洚柏看着我,“记得你离开追阎城的那天,我就说过。”
我笑着,却再讲不出一个字来。
现在回去,追阎城里那些花应该正开得艳。那在月圆的夜里我和姐姐看见的盛开在祭月台上的莲花,不知道现在还开吗?我真想像娘一样,去千城之外看看,在一千个城以外好好的活着,而不是被放在上好的水晶棺里送回追阎城。
我看见被绑在火柱上笑的亲娘,我看见帮一个男人挡了一掌却笑着的傈颜,我看见那么多那么多追阎城的女子,她们站在我床边浅笑。
千城的人们都将记得我吧,那个从追阎城来的断指的女子,毁了那个千城里最爱操纵权势最恶毒的首王。
追阎城的人们都将记得我吧,那最后一个被抬回去的女子,打破了千城和追阎城的辖制,成为他们的骄傲。
也许还会有人会讲,她在千城的一个叫作矽泠的王的怀里死去。
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形容,说她死时笑靥如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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