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到了,回到乡下看望亲戚和祭拜已经长眠地下的长辈是住在小城里的人们必不可少的功课。工作和生意无论怎样忙得丢不开手,哪怕抽上一天半天的时间也要走一遭。这样,心情才能安宁平静。我也不例外。
我的老家是在一个背风向阳的山坡上。同族的人家本来不多,而近年来青壮年劳力又大多外出打工,有的甚至举家外出好几年,加上上学的从三四年级起便要住校,老家的人丁便显得日益衰微起来。我回家是在腊月十八,那天正是乡场逢集的日子。驱车回到场上已是晌午,不料场上异常地热闹。红红绿绿的烟酒糖茶摆满了以路代街的水泥地面,各色年货琳琅丰富。商店里,彩电手机煤气灶,皮鞋沙发保暖衣已与县城的种类式样色彩相差无几。赶集的青年男女有的骑着“摩托”,有的搭车,西装革履,染发烫头玩手机,很是“洋攀”。乡场的楼房越来越多,越来越漂亮,竟然有了“房地产”。碰到在外打工多年的大哥大姐,他们虽然容貌有了些微的改变,但精神状态好多了。一见面就称兄道弟,又是拉手又是拍肩膀的,他们说:“在外已有十几年,一个儿子,一个女子,长大了,在广州打工。现在手头宽裕了,想在场镇买套房子,扯个摊子。一边做生意,一边耕种土地。”说罢递过来一支“黄果树”。那喜滋滋的样子叫人一看就是过好日子的气象。我们谈了一些花样翻新稀奇古怪的见闻,工厂、公司、模具、营销、老板、上海、宁波都成了他们脱口而出的话题语辞,连我这个坐机关的自叹弗如。
场上的人家都煞有介事地装饰起来。檐下挑挂起红红的大灯笼,门前贴出大红的金字春联。什么“岁首初闻耕免税,年终又见路无尘”,“众手开辟金光道,齐心建设新农村”啊,什么“国泰民安路通四海风光美,人和家富歌遍五湖韵味浓”啊,对联气派,拟辞也颇耐人寻味,殷实的感受和自豪的心情溢于言表。碰见曾经教过的学生,供职的粮店在市场经济中已转向了。两口子弄了间门面经营起粮油副食来,好米好面都由散装变成了包装精美的袋装,有了品牌,无言地见证着小场上人们吃饭问题的进步。
夜间,我歇息在亲戚家里。好些熟识的邻居都来拉家常,里短家长的谈论一些没完没了的话题。上坡的兰大姐五十好几了,四个儿子以及媳妇们都在外打工。她一人在家,不料夜间突发中风跌在阶下,竟然到清晨邻居堂哥挑水时被发现才扶回床榻,从电话里唤回远在上海打工的儿媳。虽住院治疗,但现在还没完全恢复,说啥也要回去看看。初中时的杨老师离婚再娶,在城里买了房,不料也一病难起,很是叫人有些落寞无奈与沧桑。这一切使人感到身边不少的花儿正在无声无息不知不觉地老成枯萎。而年届四十的同辈大多处在了一种上有老下有小的生活链条里重担在肩。父母亲年迈体衰要侍奉,儿子女儿一天天大了,上学,找工作,耍朋友,结婚成家,哪一样提起来都沉甸甸的难免让人烦心费神。老三哥的女儿已二十好几,念了职中便打工,广州、浙江和上海,地方换了不少,钱没挣到好多,家也难成,直让老三哥两口子“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老三哥哪里放心得下,据说下半年也已抛家离土到了女儿打工的地方务工了。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第二天一早,我便打“摩的”回到乡下的老家。在坡上走走,只见田垄地畦的小麦油菜绿油油的长势喜人。偶尔似乎听到远处隐隐约约的一两声犬吠,很少碰到人,不少的人家都关门上锁。苔痕长上阶,蔓草挂墙头。院子里的堂哥见了,十分地亲热,又是添火又是沏水,说:“一年半载才回来一回,要多住几天才对呀。”我们天南海北地侃起来,他的儿子结婚刚一年就添了一个“千金”。我们说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来得快呀,叫作父母的喘口气也来不赢就辈份升格了。可喜可贺之时悄悄地有了老古董的感觉,这可不是与时俱进的想法。
吃过饭,我们带着香蜡纸烛和锄头撮箕到坟林里为父亲上坟。父亲去逝一转眼就两年多了。坟头早已长满了蓬蓬的蒿艾与荒草。割去坟头的衰草,我们便替父亲的坟墓加土。冬阳高照着,较为暖和。路途远,平时很少到坟头看看,我便以多堆些黄土的方式来表达着对安息于地下的父亲的敬爱,祈求他能理解我忙碌的心情。我一背一背地运土堆土,直到坟头增高,土壤宝满才罢。热汗涔涔,一直忙碌到午后。最后,我们在坟墓前倾倒奠酒鸣放鞭炮,焚烧纸钱,用乡下最原始本真的仪式表达着对父亲的缅怀。坟林里的坟头上上下下很多,都是同族的列祖列宗,我们都一一祭奠过。哪怕是对死者,我们也期望着他们“一部分先富起来,以至于共同富裕”。燃烧的冥币升起袅袅的青烟,孤独地飘荡在无边的旷野。那些冥币有“美元”和“港币”,我们对先辈说:你们活在连县城都不曾去过,如今,你们不妨也到山外以至国外去看看吧。
乡场到县城仅有两趟班车,是中巴。天还未亮,我和女儿便起来等候。虽然寒风刺骨,严霜匝地,但从乡下赶来等车的却不少。第一趟车到来时,早已坐满了,车主让我们等下一趟。我们搭上二趟车,人太多,满满的一车子。我感受到车箱就好似一个盛装物品的容器,将我们硬性挤了进去。车子在乡村的公路上蜗行颠簸,女儿被挤得有些受不了大叫着紧紧攥住我的衣角。我大声鼓励她要站稳抓牢,让她切实体验了一次普通老百姓出行的难处。我奇怪的是她以前常常晕车,可这次一点也不“晕”。上了大公路,中巴不敢超员,车主又便将多余的人调剂转乘,折腾了好一阵子,我们上了另一辆中巴,这才终于有了一个座位。
乡下的腊月虽然外貌形式有了翻新,但本质永远是“土气”的。不觉有一丝欣然的快感袭来,回来后,当我慢慢地回想起来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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