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三伏里,没有一丝风,街上的柳树叶子象病了似的打着卷,,知了在树上“热啊,热啊”一个劲的在叫。午后的阳光从西窗斜着照进来,照在李淑英的脸上,她不想躲开涌进来的阳光,听任时光流逝,日影移动。她在念佛,“弥陀教我念弥陀,口念弥陀听弥陀,弥陀弥陀直念去,原来弥陀念弥陀。”
她想借此“万念放下,一念单提,”解除心中的烦恼,“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佛性常清静,何处有尘埃。”她变了,变得很平静,变得不再哭天摸泪地怨恨。
整个暑假,女儿一天也没有离开过李淑英。常言说的好,女儿是妈妈的贴身小棉袄。女儿在经历了这次家庭的变故之后也突然长大了。她心疼母亲也心疼父亲,要是父母仍然象以前那样在一起该有多好,她不愿去父亲的新家,却经常给父亲打电话,父女连心。
“爸,我妈说明天回老家去看看爷爷,你也和我们一起去好吗?”女儿在给刘占才财打电话。“闺女,爸爸真的有事脱不开身,你和妈妈去,爸让司机送你们。”他在尽量回避和前妻碰面。
按说离了婚的儿媳妇就不再去看望前夫的老人了,李淑英自从念佛以后就真的变了,变得大度多了。她和丈夫离婚的事还瞒着老人,在她的意念里总还存着一个美好的幻想,总有一天她会等到刘占财回心转意,而且她觉得这一天不会很遥远。
女儿开学走了以后,她也不再自己一个人闷在家里,每天早晨她开始出去晨练,白天有时候念佛,有时被邻居叫去打打小麻将,时间比过好打发得多了。
刘占财和张书文新婚的热劲过后,日子也逐渐变得平淡。
张书文睁开眼睛就是七点半。“要死了要死了!”她连滚带爬下床,她八点上班,路上就要用二十分钟。张书文开始收拾自己,手忙脚乱。她是一个不化妆就不会出门的女人,每天早晨,至少要在梳妆镜前花费十五分钟。她拿起牙刷又放了,她用湿毛巾擦脸,然后化妆。刘占财还睡,她扭过脸叫着:“老公!”床上没反应。她又大声叫:“占财!”床上还是没动静。她有些恼怒,举起右手说:“老公!装什么装,再装死我打屁股啦!”她的巴掌没有打下去,她看见刘占财面色发青,呼吸不畅。她一怔,手放在丈夫额头上,又将脸贴过去。感觉不妙。
“占财!占财!”张书文呼唤着,眼里流出两行泪,“占财,你怎么了?你可别吓我啊!”她吓坏了,赶紧给父母打电话。上了年岁的人毕竟比年轻人有经验,父亲赶忙在电话里安慰女儿别怕,又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昨天晚上,张书文从娘家吃过晚饭没回自己的家就直接去了舞场。女儿住在娘家,丈夫经常在外面有应酬,她也会自己找消遣,每天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家务活却不大喜欢干。直到九点多从舞场上回来,刘占才也回来了,他喝得有点多,“老婆,我回来了。”一进门就夹杂了酒气,张书文一捂鼻子:“老刘,咱少喝点行不?”“我老婆今天真漂亮!”刘占财乜斜着眼望着张书文一脸坏笑,她知道他一喝多了酒就想干那事,“别老不正经了啊,酒气熏死个人了。”张书文故意躲着他。俩人洗洗就上了床。
酒精是能够麻痹神经的东西,喝多了酒的男人在床上反应就不过灵敏,虽然头脑意识还清楚,但身体却木木的,他们颠鸾倒凤的近一个小时,女人早已高[chao]迭起,可男人仍然不肯交货,直累得大汗淋漓。最后,总算完事,刘占财浑身瘫软得如同一摊泥。
……
刘占财被疼醒了,他想动一下身体,但他找不到力量。他用力睁开眼皮,强烈的阳光让他一阵眩晕。他闭上眼睛,闻到了医院里特有的气味。
“占财,你可醒了。”张书文那双疲惫的眼里露出微笑。她松了一口气。
“爸爸,爸爸!”女儿的呼叫声。
刘占财动了一下嘴唇,“我在哪里?”
“在医院。老刘,你可吓坏我们了。”张书文说。
“爸,你别多说话,医生让静养。”女儿说。
听了女儿的话,刘占财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很沉,想动一下手臂,可是挂了液体的手被女儿扶住了,“爸,输着液呢,先别动了吧。”
现在是上午十点了,他昏迷了三个多小时。
幸亏抢救得及时,否则后果会不堪设想。
他得的是心肌梗塞,虽然暂时脱离了危险,但要想尽可能的治愈,还必须做手术放支架。
女儿正好国庆节放假,昨天晚上刚到的家,接到父亲住院的电话连早饭都没吃,不错眼珠地守在爸爸床前。
李淑英知道前夫生病的消息也坐立不安了,但他毕竟不是自己的丈夫了,打发着女儿走了以后就心神不定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也不知道自己该干点什么。
清醒过来的刘占财见女儿和妻子都含着眼泪望着自己,心里也一阵难过。他也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刚才他一直在做着一个很长的梦,梦见自己被人追赶,他跑啊跑啊,累得喘不过气来,胸口就象压了一块大石头,闷得要死。慌不择路,就觉得脚下突然踩空了,飘飘悠悠的就掉进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枯井里,黑古隆冬的什么也看不见。他走啊走啊,看到的人都是些陌生的面孔,有的还面目狰狞可怕极了。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他:“这不是我的三儿吗?”“娘!真是你吗?娘……”他见到了母亲。突然娘拉下脸来说:“你到这儿来干啥?孩子呢?你不管她们娘儿俩了吗?赶紧给我回去!”说着说着,娘还动手打了他一巴掌。“娘,我出不去呀。”他说。“来,趴到娘的背上,娘背你出去。”娘的背好温暖啊,就象他小的时候一样,他伏在娘的背上,从娘的后背上他感到了娘的心跳和温暖,他的心脏也和着母亲心跳的节律在跳动。有觉得母亲突然化做了一只大鹏,驮着他就飞出了那个无底洞,到了上面就觉得阳光刺眼。
两星期后,刘占财的病情明显好转。他自己也能下地活动,不用亲人日夜守护了。
女儿回学校上课了。
张书文也去单位上班了。被人伺候惯了的她能这么长时间的照顾病人她觉得太难为了,好不容易熬到他能自己下床活动。
刘占财见亲人们为自己都熬瘦了,从心里不落忍:“书文,晚上就不用在这儿陪我了,我自己能行。”
张书文就象得了特赦令一样,回家去睡了。
后来就连白天她也不大去医院陪丈夫了,借口就是单位太忙。
又是一连几天,刘占财连张书文的人影也看不见了。打家里的电话没人接,打她手机她说在外面办事,可刘占财听出来里面有洗麻将牌的声音。
躺在病房里的刘占财心里不是个滋味。
李淑英也曾经到医院看过他两次。为了避免尴尬她尽量躲着张书文,可她的心里还是放心不下他的病情。
一上午她跑菜市场买菜,回家精心为病号包的饺子。她把煮好的饺子捞出来装进一个保温饭桶里,盖好了盖子,随手带上屋门,骑车就直奔医院。
见李淑英提着饭盒进来,刘占才有些激动:“淑英,你来啦?”
“我来看看你,顺便包了几个饺子。”李淑英把饭盒放在占财身边的床头柜上,然后麻利地从水房打来半盆水,从水里拧出毛巾递到刘占财手里,“擦把手,赶热乎尝尝我做的饺子,三鲜馅的。”她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饭盒盖子,把筷子和饭盒递到他的手里。饺子还冒着热气。李淑英知道他最爱吃的饺子就是这三鲜馅的。刘占财激动得眼里就含了热泪。他努力地笑着:“真好吃!多少日子没吃到这么香的饺子了。”他高兴得就象孩子,受他情绪的感染,李淑英也很高兴。
是啊,这种温馨的气氛已经好久没出现在他们中间了,在一起的时候都不珍惜彼此的感情,你硬我更不服软,弄得家里火药味十足,反倒是离开之后藕断丝连,俩人客客气气,就象一对老夫妻。
好久没人这样热切地关怀过自己了,刘占财感觉很温暖。
想到自己竟然不顾一切地就离开了眼前这个心地善良的女人,刘占财觉得很愧疚。人嘛,谁还没有缺点呢?尤其是夫妻之间应该互相包容才对呀,可当初自己怎么就鬼迷了心窍呢?经过了这次生死的劫难之后他如梦方醒,他在心里责骂着自己。
午后,病房里有点闷热。李淑英收拾完饭盒没有立刻要走的意思,她想在这里多陪他一会儿。他一个人太孤单寂寞了,他也需要有个说话的人。俩人毕竟不再是夫妻了,都多少有些拘谨。
“淑英,我们好久没在一起好好说说话了。”他说。
“是啊,我也想和你说话呢。”她回应着。
说什么呢?俩人又一时找不到更直接的话题。
“淑英,我真混啊……”
“别说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对不起你和闺女……”
她鼻子发酸。
他动情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对你好吗?”她问。“还可以吧。”他苦笑
他知道那张书文不懂得心疼别人,只知道要别人照顾她。找个和自己年龄差距太大的妻子有代沟,到了男人力不从心的时候女人是不会高兴的。他体会到了。
“啥也别说了,好好养病。”她拍了拍他的手。她愿意他和那姓张的女人分手,她愿意再度和他牵手。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
屋内,执手相看泪眼更无语凝咽。
相离后再度牵手的手在颤抖,激动的心跳胜似初恋般的味道。
待到风停雨霁,他们眼里的天会更蓝。
十一
还有半个月就是女儿结婚的日子了,李淑英早已为女儿做好了陪嫁的被褥,准备好了该用到的床上用品,女儿、女婿这几天又是拍婚纱照又是买电器,忙得不可开交。
眼看喜日子将近,好多大事家里没个男人操持,李淑英感到既劳神又费力。“唉,我这命苦啊。”她叹了口气,一股辛酸又涌上心头。“该死的刘占财,难道女儿不也是你的女儿吗?你除了给俩臭钱就什么都不管了?真是的。”她一边帮女儿整理着嫁妆一边在自言自语地埋怨着。她越想越来气,“不行,我得给他打电话,他当甩手大掌柜的我当老妈子?没那么便宜的事!”她使劲一摔手里正在叠起的双人床罩,风也似的跑到客厅的电话机旁,一把抄起电话听筒,啪啪啪地按着电话键,中午一点多,正是人们吃完午饭午休的时间,里面传来的是服务台小姐的声音:“对不起,该用户无法接通”。再按一遍,仍然是重复的声音,她气得啪一下放下电话,“操你妈的,啥破手机还无法接通!”她又气哼哼地重新叠新给女儿买来的那大床罩。“不行!我今天还就非找到他不可。爱咋咋地,打他家的固定电话!啥事有我闺女结婚事大呀?”她又走到客厅拨着刘占财家里的电话。电话打通了,张书文接的电话,“喂,哪位?”“我姓李,刘占财在家吗?”李淑英强压着火气尽量和气着。“哦,是李姐呀,他在,等下,我叫他。”张书文还是个比较有涵养的女人,说话总是比较温和。
“刘占财,你很会省心啊!咱闺女结婚这么大的事儿你到现在连问都不问问?”不等刘占财那边讲话李淑英就发起了连珠炮。“我,我这些日子太忙了。你别生气啊,我给咱闺女买的车明天就去提车。”他自知理亏,有点磕巴地在辩解,“这样吧,电话里三句两句也说不清楚,我正想抓时间找你商量商量呢,今天晚上下班以后我去找你,行吗?”“别,别,别。你可千万别来找我!我一个寡妇家家的,寡妇门前是非多!”她揶揄地说。“那,晚上我请你吃饭,我们边吃边谈。就这样说定了。”说完不等李淑英回话便挂了电话。他还是喜欢自作主张。李淑英放下电话,松了一口气,心想,等晚上见面再好好找你小子算帐!
县城的黄昏一片混乱,穿城而过的公路形成一条主要街道,各种车辆以自己的习惯向前,纷纷在无序的状态中成为障碍物,使街道一段一段堵车。能发出声音的车都在叫,马达声和喇叭声连成一片。拖拉机的噼噼啪啪格外愤世嫉俗,车辆喷出的尾气激起的灰尘和暮色混在一起,使得刚亮起的路灯象老人的眼睛,自行车和行人在障碍物之间寻找出路,忍不住大声咳嗽,咳嗽中夹杂着怒骂。
“有什么办法?这破地方!”刘占财回过头对坐在后面的李淑英说。李淑英脸上略微有一点表情却没说什么。
今晚的她临出门之前特意打扮了一下自己,乳白色的短风衣,黑色西式长裤,半高跟皮鞋,人也显得精神多了。
坐在车里的两个人都各自想着下一步谈话的内容,一个是心怀宿怨,单等到了地方便找茬好好发泄,一个是自知有愧委曲求全,无论她来什么样的权且接受,俩人都没有想打架的意思。况且现在有一件共同关心的大事需要商量呢。车子开到城外北环东北角的“天上人间”门口停了下来。
这是一家集餐饮洗浴娱乐休闲为一体的饭店,生意很红火,门口轿车停的不少。
俩人选了雅座面对面坐着,桌上的两支精巧的蜡烛闪烁着柔和的光亮,舒缓的音乐低声响着,给人一种宁静舒心的感觉。
服务员小姐先给倒好两盏菊花茶,又在茶碗旁边放一小碟冰糖,“两位请先点一下菜。”便礼貌地等在一边用心地拿着纸笔记下客人的菜单。“两位请慢用。”说完礼貌地退了出去。
李淑英故意板着脸不先开口,刘占财绅士的先用小勺舀一块冰糖放进她的茶碗里,温和地说:“先喝点茶吧,以茶代酒,我先敬你了。”两只茶碗轻轻地碰了一下。李淑英脸上的表情也不再象开始那样僵硬,“我说,咱废话少说啊,我也没闲工夫在这儿跟你扯闲篇。闺女结婚这是大事,你看该咋办?你也拿拿主意。”“我知道你比我强,你就吩咐吧,你说往东我不敢往西,你说让我打狗我决不撵鸡。”刘占财一脸讨好的幽默。
“那好,孩子结婚后,四天回门的酒席就由你安排了。”
“行,你就甭操心了。”他大包大揽了。
见刘占财这样痛快的答应办事情,李淑英多少感到安慰。她小口地喝了一口茶,幽幽地说:“好久没这样聊天了,你还好吗?身体恢复得怎样了?”她的心里一直是惦念他的。
“是啊是啊,我还好,若不是咱闺女结婚我也不敢找你聊天啊,哈哈……”他笑得很开心。“你怎样?”他也关心地问道。
“我还能咋样?凑合着过呗。”她苦笑了一下说。“有女儿在一起混着我觉得日子还好打发,可女儿一结婚走了我心里一定会空落落的,现在就已经有点感觉了。”说着话的时候,李淑英下意识地用右手揉着下颌。好长一段时间了,她总觉得下颌有时就不舒服,仔细摸的时候里面好象能摸到一个肿块。她想,等把女儿的婚事办完再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
“你们过得还好吧?”李淑英心里有些嫉妒,嘴上却在寒暄。
“好啥呀,妈的,自从生了儿子她就登着鼻子上脸了,人活儿不干,整天出去打麻将,我又当爹又当妈。别说她了,吃菜,吃菜。”刘占财一边说一边往李淑英碗里夹菜。
俩人边吃边聊,商量好了女儿的喜日子前后娘家应该办的所有细节,奇怪的是过去在一起的生活好多事情意见总是相左,可这次却很快就能达成共识。而且李淑英表现的很大度,这到让刘占财对她刮目相看了。
时间过得很快,九点半,他开车送她回家。
明天就是女儿的喜日子了。按当地人的风俗习惯,刘家的亲人们就来“红棚”了,大娘、婶子们为她打点嫁妆,新被褥的四角上都缀上了镍币,以示在今后的日子里永远不愁钱花,脸盆、皂盒、牙具凡是能装东西的物件里都装了糖果表示甜甜蜜蜜,陪嫁的衣服、鞋袜、床单、枕巾等等都装进大红色的包袱里用红线逢好,然后大家又到饭店聚餐算做为即将出嫁的女儿“发脚”。一直热闹到很晚才各自散去。
第二天一大早几个叔伯兄弟姐妹就来送新娘了,他们要等新郎来接新娘的时候往车上搬嫁妆,要红包。
上午十点新郎来了,小伙子今天显得特帅,脸上写满了幸福,一下车就被送亲的小舅子小姨子们包围了,这个要喜糖那个搜衣兜儿,弄得新郎难以招架。等到往车上搬嫁妆的时候,不知是谁给出的馊主意,每搬一件东西新郎必须给一个红包,否则就别想把东西拉走。新郎从家里来的时候怕他们会这样恶作剧,十元一个的红包准备了不少,但架不住那些小姨子舅子的鬼点子多,他们搬了东西并不往车上放,得了红包假装出门,趁乱又不知从哪里绕回来还要第二次,人多乱新郎也分辨不清给了谁没给谁,很快就掏空了腰包,剩下的东西说什么他们也不让搬,急得新郎脸都红了,幸好丈母娘出来解围他们才算罢休。好不容易装好了嫁妆,就等新娘上车了,偏偏半路上杀出个“成咬金”来,刘占财的一个堂弟就拦在了门口,“等等!今天这日子不分大小,过了今天我就得像模像样的当叔丈人了,不给红包就把我家侄女娶走?没门!”说完,他搬了把椅子就坐在了门口,急得新郎一个劲地又打拱又作揖又叫叔叔,他就是不答应。最后新郎汗也下来了,眼泪都快出来了,李淑英笑着打圆场:“他叔,你就饶了孩子吧,红包我给了,好吗?”“好吧,看在嫂子的面子上,我就把侄女交给你了。”说完他站起身来,有人搬走了那把挡在门口的椅子。
牵着女儿的手把她交给女婿的时候,李淑英的眼里就含了泪水,她的心里顿时空落落的。“孩子,你们在一起要好好过日子,记得要常回家看看啊……”她说不下去了,从兜儿里掏出手绢来擦了擦眼睛。女儿克制着自己的感情咬着下嘴唇使劲地点了点头,女婿爱抚地看了一眼漂亮的新娘,发誓般地说:“妈,您就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待她的。”
女儿出嫁了,彩车拉走了满屋子的嫁妆和她养育了二十三年的女儿,就好象掏空了她的五脏六腑一样,等前来送亲的人们走后,李淑英心里阵阵酸楚,她清楚地觉察出颌下在隐隐作痛。她用手使劲按一下脖子,觉得这样舒服些,再轻轻摩挲就发现里面有栗子般大小的肿块。她疲乏得躺在了床上,闭上那双含泪的眼睛,重重地吐了口气。
女儿婚后第四天是回门的日子。按照刘占财和李淑英两人商定好的办法刘、李两家的亲友一起招待,刘占财把待客的饭店选在了全城最好的南湖宾馆。
这里北面临水,湖边风景秀丽,环境清幽,是小城首脑和有钱人休闲娱乐和招待客人的好去处。
两家亲友的座位很自然地分成了两半,中间隔了一条通道。李家来的亲戚都觉得自己是正生,坐在那里谈笑风生显出一种主客的风度,李淑英也满面春风地招呼着自家的客人。刘家这边好象觉得是刘占财抛弃了她们娘儿俩对不起她们,所以在这样的场合虽然高兴却不敢表现得太张扬,不少人说话表情都带了几分小心。张书文今天也很知趣,没有出现。
刘占财今天穿了蓝黑色的毛料西服,素花领带,头发也新吹过了风,更显得风度翩翩。他热情地和亲友们打着招呼。李淑英也穿了件夕阳红色的上衣,黑色长裤,新染了头发,看上去也很精神。尽管她日夜都在盼望着和刘占财重修旧好,但在今天这样的场合她必须装硬,必须给刘家人点颜色看看,所以她在刘家人面前故意摆出一副高傲的架势。
酒宴一开席,李淑英便领了女儿女婿挨桌向李家亲友敬酒。席间杯盏的撞击声、亲友的祝福声、欢笑声热闹之中洋溢了喜气,一对新人脸上挂着幸福和甜蜜,小鸡般地跟在母亲身后,听着亲友代表送给他们的祝福的话,“谢谢!你们吃好喝好,慢慢用。”从这张桌到那张桌,机械地挪动着,重复着早已背熟的那两句台词。
一直等到给李家的亲友敬完酒,刘占财才敢走过来叫上女儿女婿也给自己的亲友敬酒。尽管有些别扭,可毕竟女儿结婚是喜事,刘占财也显得特别高兴,他在前面先说话:“孩子们来给大家敬酒了!”亲友们都站起来端起酒杯贺喜,敬酒敬到朋友的席位,气氛更加热烈,人便兴奋之极,话如溢出一般,“今天大伙聚在一起,我实在高兴,孩子结婚也是最大的喜事,感谢大家前来贺喜!我先干了,大伙儿随意。”便一一碰杯,然后一仰脖,一小杯白酒全部下肚。“大家吃好喝好啊。”说完一拱手又带这一对新人到了另一张桌前。十几个席上竟喝了十几杯,先前两杯喝着还有酒味,后来喝着就跟白开水一样了,这要搁以前早喝醉了,可今天却没事。却原来那李淑英怕他喝多了身体受不了,早悄悄叫人把酒换成矿泉水了。
办完女儿的喜事,第二天李淑英就去了医院,她脖子上的肿块长得很快,医生说:“不能再耽搁了,建议尽快做手术。”
十二
第二天,李淑英就去县医院做了手术。手术不大,为了放心医生把从她下颌内取出的东西做了病理分析,才知道她得的是淋巴癌,幸亏还没转移,基本没什么大碍。
得癌症的事家人一直瞒着她,她虽然有时也往那方面想,可又怕是真的。然而身体一天比一天有精神,她也就不多忧虑自己的病了。
出院后,女儿女婿也搬到家里来住了,有孩子们在身边照料,她的身体很快复原。也不再觉得孤单寂寞,有时候出去和邻居打打麻将,无聊的时候就念佛。
念佛念到物我两忘的时候,心境也许就是空明的,对于过去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也许就不再计较。可李淑英凡心太重了,她达不到那种境界,她的灵魂始终跳不出尘缘,有一个男人她一直念念不忘,那人就是她的前夫刘占财。尤其是到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想他的念头就越清晰,她辗转反侧,忍受着思念的痛苦。从她的脑海里一幕幕闪过的都是经过了剪辑的片段,过去在一起时两个人的摩擦争吵都被思念过滤掉了,留下的都是他们相亲相爱的镜头。
毕竟夫妻一场,得知前妻住院并做了手术,刘占财曾经到医院看望过。后来又打过两次电话问候,他的热情无疑又给李淑英增添了一丝希望,就好象溺水者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越是孤独,她的思维就越容易想到他,想他的温存,想他的强壮,想他对自己前前后后的体贴,也想他们离婚前后的细枝末节:当初刘占财和她每个人手里都拿了绿本本从民政局婚姻登记处出来时,她的心里还是迟钝的,并不敏感,等过了一些时候,她才像从昏厥里醒过来,开始不住的心痛。开始是忍受着整块的痛苦,她恨不能一口吃了他,甚至幻想把他变成一缕青烟装进一个瓶子里,让他永远不得出来,只能归她一个人所有。那时的她哭过闹过骂过之后便是无奈,她仍然幻想着有一天他会回到自己身边,因为他们有着一个共同的女儿。所以当他生病住院的时候,她去探望他,当他提出一起为女儿回门摆喜酒的时候她依了他。那时的她仿佛觉得念佛给自己的命运带来了转机。可谁知道那刘占财和他现在的妻子婚后尽管不太幸福但因为有了儿子离异的可能性不大了,她的心也就一天凉比一天。
如果说她那时忍受的是囫囵的痛苦,那么现在则像牛反刍一样,在零星继续地咀嚼回味,更觉苦上加苦了。她无心再读那本叫做《觉海慈航》的书,一个人躺在床上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卧室窗外的树木和草地,天天碰见的人,都跟往常一样地没有变化,对自己伤心丢脸这种大事全不理会似的。可她今天觉得天地是那样的惨淡,仿佛自己从世界里分割出来,就好象一个与阳世隔绝的孤魂野鬼,看着阳世的快乐事自己插不进去,瞧着阳世的太阳自己晒不到。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就像一条蟒蛇一样死死地缠着她不放,裹得她心里透不过气来。她翻了个身,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象是在极力地摆脱着不悦的困扰,紧锁的双眉又使劲地往一块拧了拧,痛苦写满了一脸。
突然,电话铃响了。她立刻下意识地坐起来,急忙下地穿拖鞋,直奔放在客厅里的电话机。双腿在机械地挪动而心思却在飞速地旋转,她期待着这是刘占财打来的电话,哪怕是在电话里听一听他的声音,她那像被揉搓褶皱了的衣服一样的心也许会熨贴出一小块舒展的地方。听筒里传来的是女人的声音,“淑英吗?我是老崔呀。”“噢,是崔大姐呀,姐你找我有事?”
“也没啥事,就是怕你一个人太寂寞,想和你唠唠嗑儿,你没事儿就到我家来坐坐呗!”崔大姐在邀请她串门。“好吧,我一会儿就去。”李淑英放下电话直琢磨,老崔喊我去做什么呢?莫非……?她知道崔大姐很爱给人当红娘,微微一笑有摇了摇头,心想“我都成了老豆腐渣子了谁能要我呀?别自做多情了吧?”
临出门她对着镜子梳拢了几下已见花白的短发,脱下了身上穿的“工作服”,换上了女儿新给买的那件粉色的t恤衫,深蓝色的长裤,这一打扮人就显得年轻了许多。
崔大姐家里很清静。白天,三岁的小孙女上了幼儿园,老伴到老干部活动中心去打门球了,家里就她一个人。闲不住的她一边看着电视手里一边打毛衣,听见李淑英走进小院打招呼的声音,她热情地迎了出来,“来啦,淑英。快到屋里坐。咱姐俩好久没在一起唠嗑了,姐还真有点想你呢。”
俩人进屋坐定,寒暄之后,崔大姐便直奔正题:“淑英啊,想没想过再往前迈一步呢?”听了这话李淑英的心头顿时就像毛玻璃上又罩了一层冰霜似的阴冷不开,“大姐,这两年我被刘占财那个王八犊子玩意儿害苦了。对男人我已经死了心了,没一个好东西。我就这样凑合吧,过一天少俩半日,走哪儿算哪儿吧。”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可千万别这么想吧,俗话说满堂儿女不如半路夫妻,你刚五十出头的人,往后这日子还长着呢,人越是老了就越是需要有个伴儿啊,你说这要是万一有个头疼脑热、腰腿疼啥的身边也有个人儿给倒碗水喝,还能给你掐卡捏捏的,闺女也不能陪你一辈子,再说,找个可心的老伴多个说话的对你的身心健康是有好处的。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李淑英就默不作声。
“这样吧,我有个远房亲戚,是个退休的老干部,他最近死了老伴儿,儿子、女儿都成家单过了,家里就剩老头一个人,身体很好,他不愿和孩子们住一起,孩子们都挺孝顺的,母亲去世以后怕父亲一个人孤单,都在踅摸着给他老爸找老伴呢。”崔大姐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很明显就流露出试着当红娘的微笑。见李淑英没答腔,接着又说道:“他的条件还不错吧?不足的地方就是比你大了十来岁,如果你觉得合适的话,我可不可以帮你们撮合撮合?”
听了男方的这些条件,李淑英并没有动心,但为了不辜负崔大姐的一片好意,她还是答应考虑考虑再说。“那好,啥时候想好了就给我个信儿啊。”崔大姐是个爽快人,她觉得这是在做好事,心里高兴,话也就多。来她家串门儿的李淑英也觉得在这里很开心,她们家长里短地闲聊着。其实,在李淑英的心里仍然活跃着刘占财的影子,对她而言,真的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了。
半夜,李淑英一觉醒来之后就睡不着了。初秋的夜并不长,而当一个人辗转反侧睡不着的时候,夜仿佛就被拉得很长了,好不容易迷糊着了,却又是梦。梦境中,她艰难地在沙漠里跋涉着,满眼是一望无际的茫茫沙海,看不到路,风沙吹得她睁不开眼,没一脚踩下去,软绵绵的,抬脚的时候极费力气,她心力交瘁,但又怕被滚滚的黄沙淹没,不得不拼命地跋涉着……
从梦中醒来的李淑英感到口渴得难受,她翻了一下身,想喝水,自己又懒得动,“唉!……”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如果是在她和刘占财离婚之前,她会喊醒睡着的丈夫为她倒水或是拿水果,可现在只剩得她一人独守空房,在这漫漫长夜里忍受着孤单寂寞的煎熬,怎不叫人忧愁叹息呢?
她还是自己起来了,没开灯,借着窗外透过来的路灯光,摸索着从饮水机里接了一杯纯净水,小口地啜着。嘴里微微有些苦,放下水杯,她下意识地揉了揉下颌,里面在隐隐作痛,也许是手术后留下的后遗症吧,她想。隔年夏天就会好的。她没把这撕撕拉拉的痛往心里去。
转天,热心的崔大姐就约了李淑英和那男的见面相亲。
见了面,那老头给李淑应的第一印象就不佳,她自觉不自觉的就拿他和前夫做比较,老头身材不高,微胖,有些驼背,本来胡须就少今天还刮得精光。这使她马上就想到了电视剧里的太监形象,她的第一反应不知怎么就冒出来“麻面、无须不可交”的念头来,所以第一次见面就抱了拒绝的心理。
毕竟不是小青年找对象了,他们彼此都很客气,客气地打过招呼,客气地拉了几句家常。可她无论如何也燃不起对眼前这个男人的热情来。
那老头似乎对李淑英还比较满意,也许是他比她大了十几岁的缘故,颇有点一见钟情的意思。据说男人到了回光返照的年龄,也许会爱得如傻如痴了。老头子恋爱就像老房子着了火,烧起来就没救的。所以那老头子在李淑英面前话也多,说话的时候眼睛里也就带了几分的温存。李淑英就越发打心里腻歪。她不由自主地总在拿他和前夫做比较,终于还是觉得眼前这老头女人气太重,心想,一个大老爷们儿,说话跟个娘们儿似的,看着就难受,更别说和他在一起过日子了。
相亲之后,李淑英就直言不讳地告诉媒人:“大姐,真不好意思,白让你费心了。我还是不找了,就这样自己凑合着过吧。”
那崔大姐心直口快,“我知道你忘不了刘占财,可他又娶了媳妇,还有了儿子,你有何苦这么傻呢?”
“那我就自己这样过一辈子。”李淑英无可奈何地说。
痴情的她心里总有一个念头,“总有一天我会等到你。”她觉得只要心诚,就可以打动前夫的心。总有一天他会回心转意回到自己身边的。为了实现这一梦想她虔诚地烧香拜佛,乞求神佛的庇佑。
十三
黎明前的长夜,是如此的沉重与无奈,周围是漆黑一片的静场。一切无声,象是被一个庞大的巨灵掌遮住压抑了一切。幸福的人可以闭上眼睛去寻梦,而在痛苦中煎熬的李淑英却辗转反侧着,她仿佛一直在听着夜的脚步,那脚步缓慢而狰狞,沉重而无声,漫漫长夜里,只有她无奈的一声声叹息。假寐中她在回忆……
三年前刘占财生病住院的时候,她心中那点尚未化为灰烬的爱又被风吹的一闪一闪放光辉了,于是她殷勤地为他熬汤送饭,悉心照料,感动得他热泪盈眶,那时的他也曾拉过她的手,激动地说:“淑英,我对不起你呀,你还恨我吗?”男人的眼泪就融化了留在她心中的所有怨恨。她为他擦去了眼泪,“别多想了,身体要紧,好好养病。”她不自觉地就尽着一个为妻的责任了。
出院后的一段日子里,他和她还经常通电话。在她的眼前仿佛看到了黎明的希望,于是她感到天是那样蓝,阳光是那样灿烂,心情好的不得了。随着时间推移,刘占财病好之后,生活就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家庭依旧、事业依旧、人也依旧,慢慢地和她的联系也越来越少了,听说那张书文除了好吃懒做外脾气倒是温和,会在丈夫怀里撒娇,再说她比他小了十几岁,光是身上带的那股子骚味儿就足以让男人着迷的,更何况他们还有了儿子,要想让他离婚再和前妻复婚简直不可能了。
她苦苦求佛毫无效果,也曾经人介绍和另外的男人见过一次面,但她心里一直念念不忘的仍然是她的前夫,这个痴情的女人啊,心彻底凉了,她心里的话,“什么佛?还普度众生呢,狗屁!”她恨得直咬牙,“不念了,念了也白念。”她一气就把佛像香炉都装进一个塑料袋子里,她决定放弃这“修身养性”的玩意。
在屋里憋屈了很久的李淑英想出去走走。
她骑着自行车漫无目的的出了城。
正是秋天,地里的庄稼有的已经收割,勤劳的庄户人家收割完早玉米之后正在翻耕土地,准备播种冬小麦。微风吹过,马路两旁的白杨树叶子发出沙沙的声响。天高云淡,空气新鲜,在城里待久了的人偶尔出来走走感觉不错,李淑英的心情也轻松了许多。
出城往东北六、七里,她下了大路,推着自行车走进了田间小路。路边有一片刚刚刨过的花生地,偶尔可见丢落的花生角,她立刻来了兴趣,放下车子漫步在地里,不是为了拾捡花生,她惬意的是那种悠闲自在的放松。阳光照在沙土地上,晒得她浑身暖洋洋的,她在认真地找寻着花生,没有家什,她偶尔用脚踢一踢那沙土垄子,心情感到舒畅了许多。走累了,她在近旁看到了一块石头,便在上面坐了下来,完全毫无抗拒地听任自己处于身心的麻木状态之中,这时,她却听到了一阵钟声响起——那是教堂的钟声。
她起身推起自行车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在那儿,在一个村庄的最东端,她看到了一个别具特色的尖顶。村庄的四周绿树环抱,村外是平坦的庄稼地,一条小河粼粼闪光,蜿蜒地从村边流过,流过成熟的庄稼,流过深色的林地,一直伸向西南方向。离得很远,就能看见那座灰色的教堂寂静地耸立着,有两只喜鹊围着教堂的尖顶盘旋,远方的空瓦蓝,教堂的西北侧隐约有长满蒿草的绿色坟堆,有年迈的老头赶了三五只绵羊在那里放牧,怀里抱着羊鞭,嘴里悠闲地哼着皮影调。李淑英上前询问:“大爷,这里是天主教堂吗?”老头儿上下打量了一眼,连忙说:“噢,是的,是的。”满脸不解的神情,扭过身去挥鞭赶一下羊,然后自言自语道:“这年头,人都吃饱了没事干,信啥天主教?哼!”
李淑英在门外犹豫了一会儿,只见那门是虚掩着的,她把自行车放在门外上了锁,轻轻推门走了进去。一片似念又似唱的歌声从一间屋里飘出来,她不知道那是里面有人在唱诗,这声音和当年她在庙会上听到的不同,可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听了这歌声心里熨贴了许多,她大声打着招呼:“谁在里面呢?我想进来看看可以吗?”只见一个中年女子从里面迎了出来,女人个子很高,穿一身黑色西服,白衬衣领子翻在外面,非常瘦,黄白脸色,神色严肃。“这位大姐,您有什么事?”“这里是不是教堂?”“是的,您来是听讲经还是祈祷的?”“嗯,其实我也没什么大事,我可不可以见见你们这里的领导呢?”“那么,您有什么事呢?”李淑英迟疑了一下说:“我想假如你们这里。”她就好象一个有病乱投医的人,为了减轻心理上的压力,在到处寻找救命的方子。
那中年女子就领她来到了后院的一间屋子,只见一个约莫六十多岁的老女人,盘腿坐在靠南窗的炕上,李淑英进去的时候,她正在读一本《圣经》选读,看见有人进来,她把《圣经》摆在她面前打开着,摘下花镜放在上面,眼睛盯着进来的李淑英,,慈祥地笑笑,说:“坐吧。”然后又对那中年女子说:“洁瑞,给客人倒水。”“别麻烦了,我是来看看能不能收我入教的。”李淑英连忙说。
“哦,那好哇。不过,我们这里可是有个规矩,凡是入我们这天主叫的人都必须是一心一意的,一旦入了教,就不能再信别的教,比如佛教啥的。”老女人对她说。
“哦,这样啊。之前,我念佛的。”她迟疑了一下。
“那你可得想好啊,入了天主教就得退出佛教。这是我们这里的规矩。”说完,她又戴上了花镜,捧起了那本《圣经》。
见老女人拒绝,李淑英下了决心,“好吧,我从现在起就不再念佛了,就请老师收下我这个弟子吧。”
“看得出你是认真的。那好,洁瑞,你过来带她熟悉一下咱这里的环境,再给她一本书看看。”老女人吩咐着。
出了老女人的房间,洁瑞陪着李淑英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教堂是近年才修的,但建筑风格是老式的,青砖灰瓦,红柱蓝窗,里面的办公设施都是现代的。电话、电视、电脑都有。来这里的教徒除了读圣经唱诗外也有其他的娱乐活动,看来这里不是什么禁欲主义,李淑英很快就对这里有了好感。
俗话说“天有三宝日月星,人有三宝精气神,”不错的,自从加入了天主教,李淑英的心情比以前好多了,但人却越发清瘦了,她动不动就出虚汗,有时还觉得疲乏无力。也曾经向有关医生咨询过,都说她是更年期反应,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她也就不再多想。
不久,教堂为了扩大规模搞了一次捐助活动,李淑英一马当先,因为她一心想赎罪,她觉得把钱捐给慈善机关及科研减轻她前世欠下的业债,就可以重新得到幸福。因此,她一下就捐了一万元。她的慷慨立即得到了大家的好评。
入教后的她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特别虔诚,只要她认为是她虔诚的义务,她总是风雨无阻,准时去履行。不管天气好坏,她每个礼拜日都要去教堂。平常的日子如有祈祷,也去得一样频繁。很快她成了教会的骨干,当上了唱诗班的领班。
有了新的天地的她也似乎找到了精神上的寄托,对教堂的事情她满腔热忱,,她的生活也多了一份内容,然而她却似乎没有享受到精神上的安宁和内心的满足。到了晚上,她常常坐在窗前,陷入沉思,不知道她都在想些什么,但从她那紧锁的眉宇间可以看出她的心绪是不宁的。她的内心深处积淀着失望的混浊,在那深深的心底里勃发着一种恼人的冲动,一种令她焦虑不安的渴望在不停地骚动着。这段时间,尽管她在不断地用教堂的琐事来填充自己空虚的精神生活,尽管她在尽力的待人勤恳,但仍没有找到那种非凡人所能理解的上帝的安宁。
十四
窗外,冷雨凄凄,拍打着发黄的梧桐树叶子。那叶子经历了由春到夏,又由夏到秋的风雨磨洗,即将走完它由繁荣到衰枯的生命过程,湿淋淋地在深秋的风雨里摇曳着。
李淑英躺在医院的病房里已经一个多月了。
手术到底没能彻底根除那些癌细胞,一年后,它扩散了,毒草般不可遏制地在她的身体里蔓延,以至于即将吞噬她的整个生命。病痛折磨得她吃不下饭也睡不好觉,人已经憔悴不堪。
再次住院之后,她明白了自己的病情,精神就全垮了,她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她恨啊!自己才刚刚进入知天命的年龄,怎么就……?看着同龄人都生龙活虎,有的潇洒自在地享受着生活,有的含饴弄孙感受着天伦之乐,还有的在为儿女成家而爬坡,不管活得快乐还是劳碌的,都在活着,还是活着好啊,她不甘心就这样快的离开这个世界,因为她还有未了的心愿,是什么?她不想对别人说。尽管她年迈的父母还健在,但她知道假如有一天她真的不在了,父母还有除他之外的三个儿女为他们养老送终,她不牵挂;女儿虽然现在身怀六甲,但小夫妻恩爱和睦她也不牵挂。她在牵挂着另一个人,一个男人,她的前夫刘占财。躺在床上的她除了被疾病折磨之外,还受着思念的折磨,她的心有时候就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揪扯着一样难受,没能在有生之年和他复合是她此生最大的遗憾。
得知前妻再次入院,刘占财瞒着妻子张书文到医院看望过她,并且悄悄地塞给陪床的女儿两万块钱,嘱咐女儿好好守护母亲,求医生尽量减轻病人的痛苦。毕竟夫妻一场,他同情她,心里还有她。无奈的是现实不允许他同时拥有两个妻子,况且他和现在的妻子生养的儿子又是那样的可爱。眼下前妻即将告别人世,虽然不能答应与她重修旧好,但为了安慰她,他还是去医院陪过她两个下午。
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在这样的时候看见刘占财,李淑英的眼睛里充满了感激的柔情,同他说话的语言再没有以前的火药味的狮吼,温柔的就像换了一个人。
“占财,你坐过来好吗?”躺着输液的她努力地往床边动了动身体,意思是想给他挪出一小块地方来,刘占财赶忙搬来小方凳坐在她床边,顺手帮她掖了掖被角,“好的,正好今天下午我有空,我就在这儿陪你,也好让咱闺女回家休息休息,好吗?”李淑英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她多想要他每天都守候在自己的身边啊,即使就是他能陪自己度过生命的这最后几天,那她也死而无憾了。
整个下午,李淑英的精神好得出奇,说得话也多,脸上也有了血色。
有他在身边的时候她感到身体会舒服很多,但当他离开后,病魔立刻就又疯狂地撕咬着她的生命,痛苦折磨着她,孤独害怕笼罩着她,她的心里就像裹了一层厚厚的冰霜,寒冷而混沌,垂危的生命在病痛和心痛的折磨中苦苦挣扎着……
接下来的几天里,她时常发热,浑身就像被火包围着,除了冰之类的东西别的什么也吃不下,又时候喝了水也会吐出来,日夜守护在她身边的女儿心都要碎了。她流着泪给父亲打电话:“爸,你还是抽空到医院来看看我妈吧,她没远日子了……”女儿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刘占财放下电话马上就来了。见前妻眼睛瘦弱的不成样子,他的心里也不由得一阵酸楚。“淑英,我来看你了,你今天好些了吗?”
听到声音,李淑英睁开了眼睛,她努力地向刘占财伸出了手,他也赶快走近她,握住了她那已经瘦骨嶙峋了的手,她使劲抓着他的手久久不愿松开,生怕一松手他就会从她身边飞走似的。“就坐在我身边好吗?”他点头答应着:“嗯。”他发觉自己手心里的那只干枯的手此刻在微微的发抖。
“占财,我心里有句话早就想对你说。”
“淑英,有啥话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看看女儿还在屋里,她又对女儿说:“儿啊,妈想单独跟你爸待会儿。”女儿含着眼泪出去了。
“扶我坐一会儿,整天躺得我难受。”“嗯。”他轻轻地扶她起来,用五指为她拢了拢散乱的头发。她已经虚弱的不能自己坐着。他只好当她的靠椅,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她幸福地把头倚在他的肩上,喘息着微微闭了闭眼睛,“占财,永远这样好吗?”“嗯,永远,永远……”
“这样坐着说话你感觉好点吗?”他问。
“你一来我就觉得好多了。”她的身体很虚弱,完全靠了他的支撑才能坐稳。
“占财,我是信天主教的,我死了以后灵魂会上天堂的……”
“淑英,你不会死的,好好养病,别胡思乱想了啊。”他在安慰她。
“不,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这辈子做你的老婆我没做够,下辈子我还想做,好吗?”她央求似的说。
刘占财听了眼泪立刻就下来了,“嗯,下辈子我们再做夫妻。”
她激动得有些喘息,稍稍停了一会儿,又说道:“我就在天堂门口等你……”
那天,她和他说了好多话,她觉得病痛全部消失了,心情舒畅,人也精神了,当天晚上她破例的吃了两匙大米稀饭。据说那就是回光返照。
……
又一个凄风冷雨的傍晚,雨,起劲地拍打着玻璃,风在怒吼。
李淑英气息微弱的在那儿躺着。她很快就要超脱这尘世间风雨的较量了,她的灵魂此刻正在挣扎着不愿摆脱血肉之躯,因为她还有未了的心愿。
“孩子,给你爸打电话,妈想见他。”她微弱地对女儿说着,“我知道自己好不了了,在我死之前,还是了却心事的好。”
女儿打电话给父亲,手机里传来的是服务台小姐的声音“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再拨,还是关机,打父亲家里的电话,无人接听。
李淑英失望了,她痛苦地闭着眼睛。一会儿,她又挣扎着要过女儿的手机,“我给他打。”
她沉重地举起手机,吃力地按着那几个刻在心里的数字键,一遍,两遍,三遍……关机,关机,还是关机。她彻底绝望了,双手再也举不起那手机,两臂瘫软无力地垂落下来,痛苦的眼泪顺着眼角流到脸上。
女儿赶忙打发人到父亲的公司去找,不一会儿刘占财赶过来了。
李淑英的脸色就舒展了许多,她很吃力地说着话,声音已经微弱到只有趴在她嘴边才能听得见:“我病得很厉害,我知道。”又喘息了一阵,她说:“在身体好的时候,我一直都在想着和你重归于好,但一直都没能如愿,到了我现在这种时刻,它仍然像一块石头压在心上,女儿在这儿吗?除了你屋里还有别人吗?”当她确信屋子里只剩下她和他两个人的时候,她努力地想移动一下,但却没有成功,她的脸色变了,她似乎内心感受到了什么,也许是最后一阵痛苦的先兆。“占财,我快不行了。”
“我的脾气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坏。我容易冲动,但并不喜欢报复。如果我们不离婚的话,我会更好的去爱你的。现在,我好想和你和解,好想要你再吻我一次……”
于是,他含着眼泪吻了她。
她的脸色完全舒展了,接着又说:“别忘了我们的约定,我先走了,记着,我在天堂门口等你……”说完,她好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很快就坠入昏迷状态。
“淑英,淑英,你醒醒,你醒醒啊!”刘占财大声呼喊着前妻的名字,听到喊声,女儿第一个冲进病房,趴在母亲身上摇晃着,“妈,妈你怎么了?你醒过来呀妈……”其他亲属也进来,医生护士忙着抢救,但她的神志再也没有恢复。
前夫含悲忍泪,意欲寻亲可恨天堂无子路;女儿悲痛欲绝,心想见母除非梦里有颜回。
她走了,留下了一个不知能否兑现的约定,下辈子,他们还能再做夫妻吗?天知道。
(完)
本文已被编辑[饥渴的骆驼]于2008-1-14 21:49:16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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