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灵儿走进县中大门便开门出屋,去哪里不知道。星期天院里静悄悄的,人们还躺在暖和的被窝里做着梦。数九寒冬行人稀少,不少三轮车停在街边,司机缩头袖手听着收音机,是台湾方面的新闻。茫然走在街上,霜风如刀却感觉不到冷。牛奶色的雾在楼群间飘荡。
“你去哪里?”轻柔的声音在身边响起。侧头看是他,眼里的泪光在闪烁,如每次相遇。
“去抄手看湖水。”我机械地回答。
“你怎么了?如此的憔悴。”他剑眉紧皱,声音颤颤的。
我不答,木然地看着他。星期天不睡懒觉这么早有公事?我没问,于我有什么相干。
“昨晚打电话没人接,手机关机。清晨打电话还是没人接,手机也关着。”他急急地说着,眼里的泪光更亮了。“以为你又病了,来看看。真的病了。”
我病了吗?我问自己。答案写在脸上,他看见了,自己也看见了,从镜子里。
去年种的香樟树一身翠绿,它们不怕霜刀雪剑。公交车来了吗?我看着香樟树,香樟树看着我。
“我昨天一个人去看湖水了,”他轻声说。“如你说的——宁静,清澈。”
我默然。我没去他还是去了。
“走吧,我陪你去看湖水。”他静静地看着我。我顺从地戴上头盔跨上摩托车。
一路无语,唯有风在耳边呼啸雾在身边缭绕。雾把远山近林揽在怀里,像爱人揽着爱人。我有爱人吗?有过,如烟云。
到了抄手镇不听劝跳下摩托,缓步走上被风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水泥路。这条路不陌生,去年春末和灵儿走过,目的是想让高考在即的他放松心情。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采着指头大的黄花,吹着蒲公英,大声的笑着,忘了已是人到中年,像个孩子。今天还有笑声吗?没有,笑声被伤痛赶走了。
路还是这条路,我还是去年的我,心景却截然不同;湖水也还是去年的湖水,宁静,清澈;被风拂起的涟漪摇着灰蒙蒙的天,雾蒙蒙的林。
路边枯草上的霜花很美,那是冬天的花,也是草根的营养,因了这营养明年春夏湖畔如茵如毯。人的营养是什么?是知识是爱情?我有过爱情吗?有过,如这霜花。往事随风而逝,留下无尽的伤悲。
在荒废已久的亭子里坐下,面向宁静清澈的湖水。“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黛玉于中秋夜和史湘云联的诗跳了出来。刘心武说黛玉不是病死,是被赵姨娘毒害自知难逃一死于月夜投身湖水。湖水是冰清玉洁的人儿最美的埋骨之所。和湖水一起看日升月落烟飞雾绕,即便有泥沙沉滓也是美的。我为什么会想到这句诗想到黛玉?为什么要来看湖水?昨天他相约来看断然拒绝,今天却来了。想让湖水洗去这满腹的悲伤么?能洗去吗?
“发生什么事了?这么悲伤。”他走到我的面前,眉头紧皱。
让开啊,别挡住我的视线,我要看湖水。我茫然地看了他一眼,掉过头去。“迎头痛击惊破沉梦/呆然许久/战栗/不已”是的,迎头痛击惊破了我的梦。惊破梦的人是给梦的人!既然要给为什么还要惊破?给梦惊梦的人最后的那句话无异于一记响亮的耳光,到现在我的脸还火辣辣的疼。有部名为《耳光响亮》的电影,没看过,剧中有人挨耳光吗?是否也有这火辣辣的痛感。那句话更似冰水从头浇下,冷得我浑身发抖。
“你冷吗?”他扶住我抖动的肩膀问,满眶的泪欲溢。
昨天的冷还没有走,还折磨着我。我看了他一眼,他颤抖了下。我的目光是刀剑棍棒么?是的,空洞无神的目光于真心守护的他便是刀剑棍棒。这空洞无神的目光吓着了他也吓着了自己,清晨我看着镜子里空洞无神的目光呆了很久。是说永远的人给的。“世上有永远吗?”“永远是多远?”去年我听了多次后问。“有!你会知道永远有多远。”给了梦又惊破梦的人说。是的,我知道永远有多远了,几个月!几个月的时间便是永远。
“你看起来很孤独。”他拂着我被风凌乱的长发,声音低沉。
是的,我是孤独的。说永远的人曾说“我会让你不再孤独。”我有几个月不孤独,只是几个月。“有没有一扇窗/让你不/寂寞”去了天国的子扬多年前用诗问。我有过一扇让我不寂寞的窗,它给了我快乐和幸福。那扇不寂寞的窗也是说永远的人给的,现在被他取走了,留下一个黑洞等着我用一生去填补。
“把悲伤说出来让我分担。”他扳过我瘦削的肩膀轻声说。说永远的人也曾这么说。分担了吗?分担过,后来不分担了,还加倍的给了。
“你想哭就哭吧,别憋着,那样会憋坏的。”他哽声说,泪水在眼里滚动。
从四个月前就开始哭了,前天晚上到今天清清晨更是没停过。“人的眼里/有/多少泪/怎经得从秋/流到冬?”(昨夜我咬破手指写下了这首诗,一纸鲜艳)泪水如收集着能浇灌几亩地了。“我只觉得心里酯酸的痛,不见有泪流出。”黛玉的话此时正适于我。我没有泪流了,只有酸痛的感觉。
“你在想什么,别想了好吗。”他使劲地摇着我的肩膀,泪在眼角滚落。
我忘了他的存在。我被关了起来。那是一扇用坚冰做成的门,再强的阳光也融化不了。十五年前我关进了这扇门里,十五年后笑着打开了,让阳光走了走进去。之后是段幸福快乐的日子,歌不离口笑不离嘴,像捡了宝贝中了大奖。今天这扇门又关上了,是说永远的人关上的。“把门打开,让阳光温暖你”说永远的人说,说了好几次。我听话的打开了,阳光走了进去,温暖着冰冻十五年的心。然而,几个月后又关上了。没有永远,有的只是昙花一现的短暂!
“你是集傻蠢笨于一身的人。”家里人都这么说。二十年来我一直都不承认,现在我承认了。竟然相信有永远!
“出了什么事,瘦成这样?”他揉着我凉冷如冰的手,声音里满是心疼的泪。
是的,我瘦了,像大病了一场,毫无血色面如死灰,形销骨立弱不禁风。清晨梳头不相信镜子里的人是自己。“为谁憔悴为谁痴/怎堪珠泪酿苦酒”昨夜写的诗又跳了出来,张着大嘴在笑我。该笑的,谁让我相信永远。
“叹,昨是今非/旧梦寻难”,一个月前写的诗字字句句都是水,能淋去这满身心的伤么?
“你说话呀。”他深深地看着我肿如胡桃的眼睛,声音仍是颤颤的。
说什么?说给了我梦的人迎头痛击惊破了我的梦?说我相信永远得了虽看不见却痛彻肺腑的伤?说我心里的千般不舍万般思念?说我想跳进眼前的湖水让鱼吞噬泥沙掩埋?说我没有了面对现实走完余生的勇气?说我的精神支柱倒了没有拼搏进取向上奋斗的动力?说我看破红尘想遁入空门?
“你要是难受的话就喊吧,对着湖水喊,那样便不难受了。”他把我的手捧在怀里,泪水挂在长而密的睫毛上。
我把手抽出来,向湖畔的另一座亭子走去。他的泪水此时于我不是温暖是刀剑。你为什么不笑我?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不值得的。一个有眼无珠的人不值得你如此相对!你走吧,去找真心真情,我的真心真情已给了说永远的人,没有给你的了,你走吧,走的远远的。我心里的话他听不见。
“秋粼!”他在身后大声叫。“你这样令我心痛。”
他颤抖的声音透着真诚,滚动的泪也浸满了真诚。然而,我已不相信真诚了。“我是一个真诚的人。”说永远的人说。我相信了,于灯火阑珊的时候并肩走在如玉带飘舞的水泥路上。那夜的月色真美,那夜的星星真亮,那夜的歌声很动听,那夜的笑声很醉人。歌声是说永远的人的,笑声是我的。欢声笑语犹在耳,人杳情灭难追寻,梦醒了,心碎了。“情逝心碎成齑粉/洒向余生伴残年”这诗是蘸着伤口写成的,滴着鲜艳的血。
对面湖畔去年吃草的水牛不见踪影;湖畔水泥路上也没有唱着歌儿扬着小手的孩子;那位送孙儿上学的大妈也不在,自己包扎被石头砸伤的手发炎害了两个月的手能拿东西了吗?大妈在珠海打工的儿子儿媳回来了没有?托欠三年的工资拿到手了吗?那只眼含戒备两耳直立的大黄狗每周还在接送小主人上学吗?小女孩的妈妈跟人跑了,爸爸疯了,大黄狗是她的朋友伙伴。狗有着人类没有的忠诚。
“你要干什么!前面是湖水!”他大叫着抓住我的胳膊,嘴唇颤抖脸色苍白。
他真傻,我怎么会投湖呢。我有高峰没攀登,有许多的事没做,有一段人生路要走,有心愿未了。就是要投湖也要在高峰攀登了,想做的事做了,人生路走完了,心愿完成了。
去年的两只白鹅小船不见了,翻着白肚的鱼尸骨难寻,只有几株水草在湖边摇曳。走上倾斜得历害的码头,鞋跟扣击柏木发出的咯噔声惊醒了鱼儿,睡眼惺忪地看着我和脸上写满了担心的他。今天又没有太阳,雾不但没变淡反而更浓了。风也比之前大了,涟漪变成了波浪,荡着缥缈的山林,长发飘舞的我,嘴唇紧抿的他。
我心空人生的雾也是这样的浓。眼睛里的雾太阳一露脸风一挥手便会散,心空人生的雾用何物驱散?用拼搏奋斗进取向上?一颗泡在冰水里的心还会发出太阳般的光吗?重创之后的我还能拼搏奋斗进取向上吗?
为什么不能呢!难道人是为了爱和情活着?没有爱和情就不拼搏奋斗进取向上?!我要昂首向前用拼搏奋斗进取向上驱散浓雾,迎来阳光!人生不只有爱和情,还有许多值得为之拼搏奋斗进取向上的事物要做和争取。不要消沉,振作起来!人生弹指一挥间,眨眼便到了冬天。擦干泪,坚定的走完荆棘遍布泥泞难行的路!让自己在风烛残年时不后悔不自责。
抬起一天两夜没睡重如巨石的头,天空比之前明亮了许多。今天没有太阳明天会有,明天没有后天会有,不可能总是阴霾。深吸一口气回身对一脸关切的他说:“走吧,我饿了。”
2008-1-13日午后15时17分于剑阁家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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