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暮秋的午后，太阳象是还没睡醒，懒散的眯着眼，照得人也恹恹的。桢妮安静的坐在湖边的石椅上，看天上的浮云在水面上游走，一对亲昵的恋人搁置了双桨，深情的拥吻，小船微微摇晃，漾起一圈又一圈的甜蜜。

风瑟瑟的吹，一片半青不黄的树叶在空中优雅的转了个圈儿，落在她的腿上，轻撷于手，意外的发觉眼角竟不曾湿润。往年的秋天，善感的她总会为这匆匆逝去的生命而难过得落泪，今日，却一点也不觉得伤感，反而感到欣慰。忽然觉得落叶并不可悲，它的坠落并不意味着生命的结束，相反，这正象征着生命的开始。因为叶儿是痴恋着风的，终其一生的等待只为换来这一刻，终于可以挣脱羁绊，义无返顾的投入风的怀抱。这难道不是因爱情而诞生的新生命的开始吗？

她知道落叶需要的不是怜悯和同情，而是衷心的祝福。微笑着放开手，看叶儿带着她的祝福随风飘远，飘远。她轻轻抚摩着微微隆起的腹部，孩子啊，叶儿也会在天涯为我们祝福，一定会的。

2

她抬手看了下时间，三点四十，该回去了。每天下午四点，启帆都会准时打电话回家“查岗”。一想到启帆，心里就会柔软成棉。他很在乎她，不放心她独自呆在家里，执意要请保姆来照顾她。可她坚决不允，原本就觉得自己能为他做的事情太少，怎么能把这为他洗衣做饭的快乐再让给别人？她不需要保姆，如果他要，那么她愿做他的保姆，一辈子。

她扶着椅背小心翼翼的站起来，缓缓走出公园的大门。太阳的午睡这会儿算是完全醒了，白亮亮的直晃眼。她下意识的低头避开，却发现身旁直挺挺的跪着一个人，一个面容憔悴眼神空洞的青年男人。他手里还抱着个面色苍白的大头婴儿。地上摆着一个小铁盆，里面有一些硬币和散钞。盆子下押着一张白纸，黑压压的写满了字，大意是妻子难产而死，孩子因为没有母乳，只能喝牛奶，却误食了劣质奶粉导致严重的营养不良，没钱治病。

在这艳阳高照的午后，她突然觉得冷。看着襁褓中那个可怜的孩子，她心里涌动着一股强烈的悲愤，好想看看那些生产劣质奶粉的商人的心究竟是什么颜色。泪，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流了出来。她把钱包里所有的钱都掏出来放在盆子里，转身的一刻，听见身后传来悲恸的哭声，还有那饱含着感激的两个字。她顿了顿，终究没有回头，心已在默默为这对悲凉的父子祈祷，愿好人一生平安。

3

到家的时候是四点过五分，电话静悄悄的。是不是已经响过了？没人接听，他会不会担心？是不是应该打过去告诉他她已经回来了？她拿起话筒。

现在打过去会不会影响他工作？又或许是他太累了，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忘记打电话回家？若是现在打过去，不是会吵醒他吗？她又放下话筒。

不及一秒，叮---！铃声大作。

桢妮，你刚才去哪里了？电话响了很久都没人接，想急死我吗？纵然隔着电话，也能听出他声音里那份深深的牵挂。

启帆，别担心，我只是到公园里走了走。医生不是说要多晒太阳多运动才有利于胎儿的成长和发育吗？

去公园要过两条马路呢，你一个人去不安全，以后不许去了，这是命令。他的语气突然严肃起来，这样的命令让她觉得好可爱。

那么两个人呢？可以去吗？她掩着嘴，俏皮的偷笑。

两个人？他一时没转过弯儿，糊涂了。

是啊，我和孩子。

哦，也不行。不过，三个人，就可以。

三个人？这回轮到她蒙了。

孩子，你，还有孩子的爸爸呀。一阵爽朗的笑声迅速从电话那头传递过来，感染了她，也笑，甜蜜和幸福羡煞了空气。

4

杨启帆表情阴郁的坐在沙发上，一支接一支的抽烟。浴室里传来罗敏欢快的歌声。罗敏是他的秘书，之所以选她来配合他演这场戏，也正是因为她是他的秘书。老板和小秘，暧昧的呆在宾馆的房间里，这样，桢妮应该会相信了吧？

罗敏裹着浴巾婀娜的向他走来，胸前的两座高山随着腰肢的轻扭而上下律动，似要穿云而出。额前一缕秀发不断的滴出水珠，顺着胸前那道诱人的沟壑渐渐滑落，落向目光无法企及的却又令人无限遐想的领域。她冲他妩媚的笑，自信凭自己这魔鬼般的身材能够让今日的这场假戏，真做。那么，听人称呼她“老板娘”的日子也就不会远了。这般想着，笑容越发冶艳，径自坐到他的腿上。

他用力推开她，眉间打结，眼里流露出嫌恶和鄙夷，出言更是冷硬如铁，罗秘书，请你自重。这只是一场戏，我出钱，你表演，若是你有非分之想，现在就可以到财务处结帐走人。

她尴尬的撇了撇嘴，嗲声道，知道了，杨总，人家只是开个玩笑嘛。心里却恨恨的骂，呸，故作清高，不解风情。

5

桢妮目不转睛的盯着电视屏幕，阳光，海浪，沙滩，帆船，海鸥，还有他和她。她躺在沙滩上，沐着微薰的海风，枕着海浪声酣然入梦。醒来时发现自己几乎被沙子“活埋”，只露出头和四肢，而他，正笑眯眯的看着她。她轻嗔，你想谋杀亲妻？他笑，我只是想把你变成大海龟。她菀尔，为什么是变海龟而不是别的？他俯身在她唇上轻吻，因为我要你象海龟一样健康长寿。她用双臂紧紧环住他，咬着他的耳朵说，如果没有公海龟的陪伴，母海龟活得再久也不会快乐。

这是去年在夏威夷度假时候拍摄的，那时的他们是多么的恩爱和幸福。可是现在，确切的说，是最近，他突然变了，沉默寡言，夜夜买醉，醉酒后总会莫名大哭一场。她感觉到他有心事，而且很痛苦，她想为他分担，可是每每问及，他总是淡淡的一句，没事。

前些天的一个夜晚，他又酩酊大醉，清早醒来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竟是把孩子做掉。这是什么话呀？如果不是亲耳听到，她怎么也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么残忍的话。这个孩子来得多么不容易啊。十五年了，漫长的等待，盼星星盼月亮才盼来的希望，他居然要她放弃？他一定还没醒，还醉着，所以才会说出这样的混话。她是这样安慰自己的，也只有用这个理由来说服自己原谅他。可他似乎并不需要她的原谅，因为他又说出更加无情的话，离婚。他绷着脸，不象是开玩笑，也不会有人拿这种事来开玩笑。她只能怀疑自己的耳朵了，一定是自己听错了。可他又冷冷的重复了一遍，离婚。语气决绝，丝毫不留商量余地。她看着他的眼睛，她知道，嘴巴不可信，而眼睛，永远都不会说谎。可是他连辨别真伪的机会都不给她就摔门而去。

叮！电话才响了一声，她就接了，那么的迫不及待，只因太想听到他的声音。可是她失望了，不是他。

你好，请问是宋桢妮女士吗？一个娇滴滴的女人在问。

是啊，你是哪位？有什么事吗？她擦去眼泪，却掩盖不住浓厚的鼻音。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老公，现在就躺在我的床上。如果不信，可以到达隆宾馆806号房来，我会为你开门。

她只觉得胸口突然一阵剧痛，心象是被锋利的匕首刺个正着，腿脚一时没了力气，整个身体跌落下去。

6

杨总，她一直沉默，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回应。罗敏用手捂住电话，很小声的告诉他。

她挂电话了吗？他狠狠的掐灭烟头。

没挂，似乎有类似玻璃瓷器的物件摔在地上的声音，然后就没了动静。

类似玻璃瓷器的物件？他突然想起了摆在电话旁的长颈花瓶，是一个江西的朋友从景德镇带给他的，她很喜欢，每天都会把他送给她的玫瑰插在里面。

难道是花瓶碎了吗？他仿佛看见她绝望的倒在血泊里，一声声喊着他的名字……。桢妮！他狂喊着冲出房间。桢妮，你千万不要有事啊！等着我，一定要等着我，我马上就回来。

7

她静静的躺着，脸色比床单还白，手冰凉冰凉。他把她的手捂在掌心里，轻轻的叫着她的名字，泪，一颗一颗滑落。自从知道她的子[gong]里长着一个肿瘤，他的人生就进入雨季，再无晴日。这段日子，眼泪总会很轻易的泛滥，似要把以前该流未流的和以后将流应流的眼泪都流尽。他不要她死啊，他是那么那么的爱她。医生说了，如果再不把孩子拿掉，尽早住院治疗，她就会有生命危险。可是，拿掉孩子，她还能活吗？她迫切想做母亲的心情没有人会比他更懂。他想做父亲的心情又何尝不是和她一样的迫切呢？

年轻时，他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那时侯，他和她还在路边摆摊，居无定所，根本就没有能力养活一个孩子，所以毫不犹豫就做掉了。后来，他成了老板，拥有了自己的公司，房子，车子，票子，该有的都有了，独独没有孩子。他和她努力造人，可是她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上医院检查，她正常，而他，精子成活率极低。绝望之余，医生又给了他一线希望，人工受精，将他的精子保存起来，挑选活的植入她体内。试验了很多次，失败了很多次，就在他彻底死心的时候，她怀孕了。奔四张的人了，终于要做父亲了，叫他如何不欣喜若狂感激涕零？

她常常会腹痛，他和她都以为是妊娠反应，没有在意，直到她有一天突然昏倒在地，他才知道她的子[gong]里除了他们的孩子，还有一个不速之客。肿瘤科医生说，肿瘤必须尽早割除，坚持治疗。妇产科医生却说，怀孕期间用药，会影响孩子发育。

救妻子？还是保孩子？二者都是他的至亲至爱啊，他一个都舍不得放弃。他真的慌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老天终于还是惩罚他了，早在他决定生产伪劣奶粉的时候，他就料到会有遭报应的一天，可是老天怎么不长眼啊，造孽的人是他啊，要杀要剐该冲他来啊，怎么可以让她这样一个善良的好人代他受过？懊悔，自责，愤怒，象无数条蠹虫，狠狠的噬咬他，他想逃，却无所逃，只能夜夜买醉，醉了，就可以暂时忘了这些痛苦。他不敢面对她，更不敢告诉她真相。昨晚借着酒劲说出那个残忍的决定，把孩子做掉。她却毫无反应，他知道她不相信，因为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有多么期待这个孩子，就在几天前他还贴着她的肚皮幸福的和孩子说着悄悄话。

她再次昏倒，医生说，肿瘤又大了点，不能再等了。他焚心似火，还是不敢告诉她，因为他知道，即使牺牲她自己，她也一定会要求保住肚子里的孩子。可他却不能失去她啊，孩子固然重要，而她却是他的整个世界啊。于是，他硬着心肠提出离婚。他知道她是个爱情完美主义者，离婚，就意味着他对他们的爱情的背叛，她一定会很伤心，会恨他，这样，她就不会再想为他这个负心人生孩子了。她一旦把孩子做掉，他会立刻把她送到最好的医院做最好的治疗，他要她活着，一定要她好好活着。可她还是毫无反应，竟似从未听到离婚那两个字，所以他才让罗秘书配合着演一出偷情的戏，打电话引她来捉“奸”在床，这样，她应该会对他死心了吧？可是，他忽略了她是个病人啊，她原本就虚弱的身体怎能再经受这样的刺激？若不是他及时赶回去，她就会一直躺在地板上，直到身体也变得和地板一样凉……。如果她去了，他会立刻拿刀杀了自己。

8

孩子！我的孩子！她醒了，捂着肚子大叫。

桢妮，孩子没事，没事。他搂住她，泪如雨下。

她安静下来，趴在他肩上嘤嘤的哭。

桢妮，是我不好，是我混蛋，你打我吧。他捉住她的手用力往自己身上捶。

启帆，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那天，你和医生在门外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我知道自己的病，可是我不想吃药，不想治疗，我一定要为你生个健康的孩子。

桢妮……。他止不住大哭起来。

不要为我难过，我现在很幸福，因为我就要做母亲了。启帆，答应我，不要逼我做掉孩子，如果孩子没了，我也不会再活下去。

好的，我答应你，桢妮……

9

6个月后，手术室外。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舍不得放开，好怕这一放手，从此就再也看不到她。

她深深的看着他，眼光里有着太多的依恋，她也怕啊，可是这种对死亡的恐惧依然阻挡不了她要做母亲的决心和勇气。她坚信，爱会创造奇迹。

桢妮，你一定要微笑着出来，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启帆，我会努力的，可是万一我出不来了，你也不要太难过，因为我们还有来生，再来生。所以，你一定要坚强的活下去。

不，我不要来生，来生太虚幻，我只要今生，一生只想与你爱这回，此生未完，我不许你做逃兵。所以，你一定要活着出来，答应我，一定要活着出来。

10

启帆，快拿尿布来，孩子又尿了。她在客厅里叫着。

来了，来了。他拿着一块干净的尿布走过来，动作麻利的帮孩子换好，然后拿着湿尿布去卫生间洗。

启帆，快来看呀，吃劣质奶粉的大头娃娃们有救了，有匿名人士给中心医院捐赠了100万，作为这些孩子的治疗经费，看来这个社会还是好人多啊。

他会心的笑了，他算好人吗？不，他曾经是个坏人。可是现在，他决定做个好人。

本文已被编辑[燎原百击]于2008-1-14 11:17:53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