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这样一个偶尔才激起思考热情的人来说,读卡夫卡始终是一种受罪。对一团随时弥漫的巨大的思想的迷雾,你就是一直盯着它嘹望也是看不出什么来的,何况是偶尔一瞥之下,思绪纷乱地积聚在我的身上,可却是一群乌合之众,无序而混乱。我这团小小的思考的幻影,如何与卡夫卡那团坚持一生,日夜不停的思考的浓雾接近?这是个问题。人们提着自己的斧子在卡夫卡森林里试图一顿乱砍滥伐,却被森林里密布的藤曼缠住了,他们苍白的脑子摇摇晃晃,想摆脱束缚,却只能算是一种无奈的失败。他们不但离卡夫卡那团理性和梦幻交织的浓雾很遥远,就是自己生存的底部那团狭小的迷雾也透视不清,从不真实的感觉出发,却想通过急迫的,教条的,机械的规规条条来彻底清查卡夫卡现象,每想及于此,我不禁感到可笑。
卡夫卡为世界带来了他的作品,然后,患肺病死去,当时寂寞无闻。一个作家,一个小职员作家,窝窝囊囊地活在一个小城市布拉格的街道上。很少外出旅行,只有极少的朋友。每天忙于工作,一种刻板的,伤心的保险业务工作。白天看着那些切断手指,受伤的工人来向他请求,请求,他们温顺的就像狗一样,却从来也不当着他的面发怒。一个作家的良心时刻就在自己的工作中消磨,备受刺激,如同站在地狱的门口一样,受难的人一批批往里走,而自己只能眼看着一切无动于衷。夜晚,他的思想疯狂地沉浸在文学世界里不能自拔,脑子就像脱了壳的蜗牛,任何刺激都是不可承受的。可四周的世界永远也不安宁。在城市深夜的深处,才能找到一段时间,那段时间妙不可言,就像突然来到一马平川的平原,可供自己灵感的骏马无羁地驰骋,一气呵成地写出一个美妙的短篇,或者长篇中的一大段,连气都不带喘。那是一种很少有的极其幸福的时刻,足以补偿睡眠不足的损失。
他在大开本的薄子上写下自己的观察和思考,这已经成了习惯。和文学,仅仅是和文学有关的事都引起他的注意和兴趣。生活整个就是一个文学的底稿,日常所得的印象他都极力用自己的思想来克服它们的清晰呆板的性质,他抵制照片似的描绘,而仅仅是将观察到的细节变成自己寄寓的思想外壳。是啊!激情,只有当激情是自然而然存在于文字的内部,效果才是最强烈的!流露在文字表面的,都是轻浮的,粗劣的,那不是艺术,而仅仅是招人注意的,出风头的粗制滥造的虚伪表演。内心虚弱的人都要一件漂亮的外套,不仅遮丑,更重要的是哄人。不存在的事物要装着存在,并且是光辉四射地存在,除了给自己涂抹,其实,也没有别的手段可以蒙住人们冷漠的视线,如果人们仅仅止于对文学艺术毫不在意地一瞥的话,一个伪艺术家就要挖空心思在瞬间来捕获人们的眼光,把人们盲目散射的眼光集中到自己身上来。
这个完完全全的自我主义者,这个怀疑一切的思想者,在自己的一段晚间日记中写到:上午,德国和俄国宣战。下午,游泳。什么是生活?什么是精神高于一切的生活?什么是不受一切干扰的精神自由,这日记上的内容就是答案。自由仅仅是和别人谈论,或是向别人炫耀的吗?不。自由,精神自由就是个体生活本身,就是生活的活动细节本身,是理智强大的力量为自己划出一个绝对的圈子,一个绝对掌握的领域,绝不向一切干扰屈服,而要抵抗屈服。一个颓废的人,悲观厌世的人,一个绝望的人能说出这样看似平静,却体现自己强大的精神力量的话来吗?也许我们看惯了爱国者富于激情的诗章,那些疯狂到几乎吼叫的激情,体现的却是如何激发别人的狂热,自己倒变成彻底的隐形人,完全成了个空虚的幻影,在他们的内心已经没有理智的丝毫坚实地盘,完全自觉自己就是些机械的工具和傀儡!
在《变形记》里,来自生活底层压缩致纯净的思想涌动在整篇小说的每个字每个词里。这篇小说是一首生活的死亡之歌。不长不短,正好合适。这是一个晚上诞生的一篇长诗,一块纯净的水晶。一夜之间从生活的梦幻思虑中挖掘出来,它不是为了发表而赶制出来的早报通讯,而是将人类的生活底部要素凝成的一幅永恒的精神绝笔画像。主人公的命运悲惨绝伦,这个勤奋的,规规矩矩的推销员早上醒来发现自己不是人,而是一只大甲虫。观者不胜惊骇,当事人却心平气和地将变形后的生活自然而然地过下去。家人怎么厌恶残忍地对待一只甲虫,这是个充满人间最大痛苦的过程,这一过程的描绘者简直不厌其祥,简直在津津乐道,简直把自己的整个灵魂融合在那个讨厌的,行动迟缓,心绪忧郁的甲壳躯体内。却在一旁带着绝对幽默的心态,目光专注热心地看着这只可爱的甲虫活在它自己的生活里,像一个真正的甲虫一样在墙面上行走,在天花板上漫步,体谅他人而钻入沙发底下,像一个已经完全接受命运安排的人那样平静地思索。唯有人性没有完全变成虫性,这就像黑夜里的一盏烛光,仍将可照亮自己人性的死亡之途。
一个接近了人性之真的作家,他所描绘的周围世界一定是黑暗,怪诞,荒唐无比的。世界的统治者以军队的屠杀来证明自己的权威。在他们的治下,权力机构必然如黑色的浓雾,笼罩在臣民的头上。个人无足轻重,是被压制和玩弄的玩偶。资本主义世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被捆缚和挤压的残酷关系。个人完全是无能为力的,却同时被饥寒交迫的本能欲望驱策着,身不由己地生活着,这样的生活无不充满一种异化和荒谬的特性。每一个有理智的人都倍感压抑和痛苦,却又不得不活下去,极力表明自己是个人,而不仅仅是个巨大的资本齿轮上的一个尖齿。
卡夫卡心中始终有一种不可摧毁的坚定的信仰。我不知道这种信仰是什么,在他的作品中似乎也无迹可求。我想,整个文学的信仰,就是坚信人性的存在和它的光辉,对之不置可否是没有关系的,因为这是信仰,所以怀疑是没有用的,怀疑有时会使信仰更加坚定,反而丰富了它坚信的理由。卡夫卡活得健康,像一切聪明绝顶的艺术家一样活着,只是比同时代的艺术家更专情于艺术,更奋不顾身,更能忍受磨难。一个真正的饥饿艺术家,为了自己的天职,将自己的整个生命作为牺牲来供奉,这样的绝对的事例是不多的。人们难以逾越世故这条狼壑,逾越它要有绝对的自信和绝对的勇气。
文学从来就是文字的梦幻。卡夫卡是个醉心于此的梦人。读他的文字,单纯,清晰,没有任何复杂的描绘,没有任何多余的色彩,语言在他的笔下是极为清澈的,乐句流淌成乐段,却像巴赫的平均律一样,流淌成关系极其复杂的浑然天成的整个乐章。梦想能力,思考能力在这样的文字面前是个巨大的考验。你不是说自己有文学天赋吗?那你来读读他的《城堡》,要是你能舒舒服服地不迷路地出来,也许就说得过去,要是你看了几页就跑开,就证明你没有。你不是说自己思维能力很强吗?那你读读他的《审判》,读读他的《在法的门前》,把其中的文学涵义滤清楚,呵呵!就是专家也没几个真正说得清楚的。卡夫卡一夜之间写成了《审判》,他自己五个月后才理解了它的意思。灵感就是这样一种东西,是理智不能完全把握的。
最后说一句。我根本不懂卡夫卡。就理智而言,完全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从译本读来的那个卡夫卡也已经中国化了;就感情而言,卡夫卡身上有一种绝对的文学气息,一种强大精神基础上的辉煌的力量,只要仔细想想,在歌德、福楼拜和尼采的土壤里,会生长出一株怎样的文学的参天大树?就知道我所言不虚了。
-全文完-
▷ 进入尤其拉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