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吴名凡,五十年代末毕业于中国矿业大学。吴凡毕业后分配到矿上,不两年就赶上闹运动。吴凡家是富农成份,运动一来吴凡就成了对象,让他说清楚,最近干了些什么,和反动富农父母划清界线了没有。矿上的人说,吴凡说话嘟嘟囔囔口齿不清就是打那时候落下的。吴凡的父母就住在离矿三十多里地的农村,可吴凡不敢回家看父母,怕被人揪住了辫子。文革中吴凡被定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还是不敢回家,也不让父母到矿上来,过春节还一个人呆在矿上,夹着个碗到矿上食堂打饭。食堂卖饭的姑娘们都看不上他,勺子把碗敲得哒哒响。
吴凡三十出头才经人介绍找了老婆。吴凡的老婆又矮又胖,还没半点文化,不过成份好,是贫农。吴凡所在的矿技术科里的人都说,吴凡找的老婆太疵毛,不管怎么说吴凡也是大学生,找对象也不能掂起尾巴有个眼儿就中。大学毕业生在矿上能有几个?女人在矿上虽说是稀有动物,可长的标标致致又是初中高中毕业的姑娘也有的是。
吴凡对工作很掏力,井下测量,办公室里绘图,没明没夜,似乎要以此证明知己的确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吴凡来到矿上前,矿上的地质资料还没个撇点。吴凡用了几年的时间,重新都整了一遍,连煤矿煤田周围的地质情况都弄得一清二楚。吴凡在矿上虽说一回先进也没当过,可谁都知道吴凡肚里有货,说他工作弄的还行。不过,人们说起吴凡的窝囊倒像是更有话说,说吴凡的口袋里常常连个零花钱都没有;说吴凡自打结婚后连一回带肉的菜也没在食堂里买过。还说吴凡那么个熊样的老婆还看不上吴凡,吴凡夜里回去迟了连门都叫不开。有人在“摆事实”后还要“讲道理”,说贫下中农就是不能和地主富农同流合污。
人们不知在什么时候改口称吴凡为老吴的。老吴烟瘾很大,一年四季只抽几角钱一包的“邙山”烟,河南土话叫黑骨碌。那年,矿门口来了个卖发了霉的劣质烟的,老吴掏5元钱一下子买了5条,后来还挺后悔说没多买几条。连矿上的农民轮换工都穿鸭绒衣穿皮衣了,老吴还是靠那件不知穿了多少年的棉猴儿过冬。夏天连件像样的衬衣都没有,老是和尚领汗衫。那年矿上办福利,每人发了一件60多元的衬衣,老吴特地挑了件小号的给了儿子。老吴有两个儿子,丈母娘也跟他过,一家5口人在一间半平房里住不下,老吴常在办公室里过夜。有人说老吴那熊样老婆不懂事;也有人说啥都不怨,就怨老吴窝囊,像他那样在矿上干了几十年的工程师还住那么窄狭的,别说在矿上,就是在全局也找不出第二个。
很时兴弄小煤窑那几年,矿附近一个农村的支书找到老吴家,说有件事想请吴工程师帮忙,也就是村里想开个小煤窑,想请吴工程师给点个窑位。这事对老吴来说,也就是在人家准备好的图上点个点儿。村支书说吴工程师要是肯帮这个忙,他可以作主给老吴划一块二分半大的宅基地。老吴嘟嘟囔囔说这不行。村支书说那就再加三万块钱,等于给你盖一座两层小楼。老吴仍旧嘟嘟囔囔说那不行。村支书说这事不会叫你犯错误,别人就是问起来也说是我们自己点的窑位,没人会找你的事。老吴还是不答应,嘟嘟囔囔说要在矿上的煤田边上做窑得找矿长。
村支书走后,老吴老婆又哭又骂,说再也没法跟你这窝囊废物过了,说老吴噙冰凌不化水,骂老吴一百年也爬不到河沿是个笨鳖。老吴的丈母娘也在一旁敲边鼓,说俺真没长眼八辈子没行好遇上了个你。老吴的大儿子也说老吴真没用。老吴说不出个理儿,当晚又回办公室过夜。
过了两天,矿长把老吴找了去,也说让老吴给那个村点个窑位。矿长说这是工农关系,说毛主[xi]还号召我们团结几亿农民哩,说党中央也号召我们帮农民脱贫解困哩。矿长的话说的有理有据,也很客气。老吴到矿上二十多年了,还没有哪个矿长对他说话这么客气过。末了,矿长说,这回矿上新盖的家属楼可以分给老吴一个大套,说自己到矿上几年了,还不知道老吴家住房是那样紧巴,是自己关心不够。
老吴嘟嘟囔囔说自己不能点这个窑位。矿长说,那咋不能?老吴急了,急了的老吴说起话来更不顺溜,老吴说矿上弄这些可不是十万二十万能弄成的,弄这些地质资料要钻探,要测量,这都是矿上不能露给别人的事。他们在矿上的煤田边上做窑,将来要给矿上找麻烦哩。
矿长很恼火:别说了!别说了!我用不着你给我上课,村上做个小煤窑能给矿上找啥麻烦?找麻烦也找不到你老吴头上。
此后不久,老吴给调离了矿技术科,到采二区当了工程师。又过了两个来月,那村上的小煤窑开了工。听说矿上为搞好这次工农关系,技术科的人把老吴整的那些图纸搬出来,整整研究了两天。矿上新盖的家属楼自然也没了老吴的份儿。
老吴因脑溢血死于九十年代初。办了退休手续的老吴从采二区自己的办公室卷了铺盖往家走,倒在半路上,别人把他送到医院,不到一天就断了气。有人说老吴死后连矿上的一个花圈也没混上;有人说老吴死时老婆孩子没一人掉一滴泪。总而言之,都说老吴是窝囊死了,死的窝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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