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大概是雁,离去的时候,母亲在仓皇之中产下我,又生命的仓皇中,将我交给塔前经过的苦行僧,终,虽有点仓皇,却含笑着闭眼落入黄泉。
师父。
我一直这么叫,一个饱食风霜的苦行僧,而他总似不愿睁开眼,半闭着叫唤我的名字,唐朝,阿弥陀佛。
我的名字总和阿弥陀佛连在一块,我臆想着,阿弥陀佛前的那两个字,不是我的姓名,只是经书里塔顶上的关于长安这个喧哗的影子,陡然的疼痛了一下,师父继续向前踽踽凉凉的行走,我也跟着行走。
长安近了。师父仿佛在前面睁开了眼,近了。
有一些冷。我裹紧行衣。
嗯,很冷。
抓紧点,不要掉进丝绸里。
丝绸见了我不能呼吸。
哈哈——师父是头一次当着我的面笑。我倾听着他的笑还有前方,长安的声音和骚动。
师父无庙无寺,来如缘去如缘,缘起缘灭,却与他无关。我不解,他给我讲道,我问他,师父非道何以讲道?
师父原来宁愿是道而非僧。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师父念了一句诗,说这个诗人,说这个曾是道者。
我印象深刻的重复了一句,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师父要继续修炼,我继续跟着他,他让我留在长安。
我目送师父出长安的时候,已是人潮如水,车马如龙,那天是元宵,绚丽的长安,没有谁知道,我在这样的一个角落,黯然失语,不能言说,其实,我没能像师父,忍耐了孤寂。
2)眼痛灭灯犹暗坐
我生平独自一个人,熄灭了摇晃的烛火,揉揉因为长时间注视着窗外酸痛的眼睛,隔窗依旧还连绵的响着潮声,我竟无法宁静,我想起长安城外师父叮嘱,不要掉进丝绸里。我伸出衣袖擦拭着额头的微汗,麻质的粗糙从额上抹过,我恢复了平静,平躺下来。
我脱口而出,阿弥陀佛。我吓了一跳,眼花缭乱起来,窗外漏进来的月光,白哗哗的一片,向我袭来,冰冷冰冷。
那一夜,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长安的月桂开了,满街满巷的妩媚,我经过的地方就一定有漫天的月桂飘扬下来,围绕着我,直到我满身是汗,我才拨腿而跑。
第二天,我跑到了街上,跑到所碰到的桂树下,我确信没有一棵开始开花才缓下气来,粗重的扶住一棵桂树呼吸,那时候,我看见了绿依,她远远的走过来,像一朵摇曳的花,月白色的衣裳被风露在黄昏里。
我突然眼痛起来,像昨天过久的注视后的酸痛。
而这种痛,却让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安然的着地。
院里的月桂好像有些花苞了。绿依没有回头,而是瞪着前面,我就在她前面的方向说,如果她是孤身一人,我一定会认为她在跟我说话。
怎么会?现在不是月桂开的时候。她身后的丫头摇摇头。
我有些喉咙发干,喃喃的说,月桂真的开花了?
3)不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
我跟着绿依到柳府的时候,正在失魂落魄的呆立着瞪着从院子里裸伸出的月桂苞蕾,门里出来的几个家丁按住我就往地上打,直到我无法动弹的时候,那丫头走出来笑起来,你这个疯和尚,意图非礼我家小姐是不是?
我告诉她,不是。
她说,不是,跟着我们干什么来着?
我挣扎着扬起手,指着那片月桂,它开花了。
丫头嘻嘻的笑,怎么,不能开花?
我昨天就梦见它开花了。我跟她说昨天的梦,结果,我又被按着打。
而那个晚上,我那奇怪的梦后的第一个晚上,我留在了柳府,绿依阻止了家丁的殴打,我也留住在柳家养伤。
五月石榴如火,四月枇把未黄,三月桃花随水转,飘零零。
师父说,我应当四大皆空的。
我说,空即是色。
师父又说,你仍未六根清净,去吧,长安属于你。
我放眼着长安的一隅,抬头望的瞬间,阳光刺得眼睛生疼,她在花园的丛中,拈花一笑,那千娇百媚的样子,令我害羞的退到一棵梧桐树的阴影里,怕自己这一身的麻衣的粗糙,绿依娇笑着问我,能换下这身衣服吗?
我摇摇头。
她的笑羞怯百花拂来,你不曾剃度,却披着袈裟,僧不僧,道非道,又不是红尘中人,也不是红尘外人,我想,你又是哪种人呢?
我无言以答,忽想起一句诗来,念道,不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
绿依颔首称许,一句俱是梦中人,足以抵人回味。
我动容,浅浅的烟雾霎时起了,袅袅绕绕,三月的春色,都在翩翩起舞,却都逊色暗淡,绿衣的兴致极好,她一言未发的起舞,幽幽的身影缠绵进半朦胧半真切的黄昏里,衣袂飘飘,紫衣迤俪,偶尔和风摇起的袖边,露出冰肌如雪,柔手纤纤。
她一转身一回旋一颦眉,我那颗仿佛不曾着地的心,跟着一颤悠一恍惚一震慑,轰然的下沉,落进了这个黄昏的某一瞬,就再也无法拾回了。
满院的花纵是开过,我还依旧贪恋那一处的春色,无所谓,一片或是几片,几十片,几百片,几千片的落叶萧萧,心仍是在那没有尽头的春日里。
白头不曾如新,却如相知已久。
她念“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我不解秋风,却恨不能堪破秋风。
她又说,声如润珠,如果很久后的一天,我若青灯为伴,是你的错的呢。
我无言以对,只拢了拢了她被风吹乱的细发,不论去与住,我梦中的人唯你而已。便是你为青灯,我便是古刹;我为落花,你便是葬花人。
她垂首,似是思索,似是犹疑。
我知她心事又增,关切溢于言表,“怎么?”
她拿来师父信,信是数日前抵的,她喁喁的说,我怕你师父催你离开,不敢给你,但终不是长计,现交与你,你若走,我不强你所难,反正,我们也不是允许的。
我心疼她,展开信来,却从此惶惶不可终日了,我狂啸一声,奔出了柳府,拼忍了挣扎不去回头瞧绿依当时的无比诧异神情。
那一日,我再也没有回到柳府,再也不愿见绿依,是怕见她,更是羞于见她。我的心似随着百花怒放后就地倏忽的凋谢,碎成千瓣万瓣,乱纷纷,错零零。
4)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惊别数日,我每日跪拜我佛,我求无边的法海溶去我的“四大”,我的“六根”,我没有这么一个时刻甘避尘嚣,而居尘外,师父却说,人生的缘遇都是浮云,过眼散尽。而我是做不到的,他说,我总把人生里的那些事儿郁积于心而蔽于了可以包容更多的一隅,我黯然神伤,绿依,绿依,只要我想起这个名字心就揪得气若游丝,痛得无以复加。
我始终拿不出勇气向她道个所以,有些事就是这样,不说,虽成了憾事,却仍留有余忆去念着望着;而说了,却像是一把刀,砍得这些记忆支离破碎,怕拼凑,也不能拼凑
正当我徘徊在说与不说的时候,绿依的母亲,我见面应当分外眼红的那个女人来了慧圆寺找到我,绿依多像她啊,动如脱兔,静如处子,却又一点也不像她,不像她百计争宠,千般算计,我娘是不幸的,遇上了她,我娘的不幸还有给了我一半生命的父亲,我多半是不愿提起父亲这个字眼,我生下来没有见过父亲的容颜,长大后没有听见关父亲的片字,所以父亲,是陌生的,当师父来信告及我的身世来由,父亲又是那么的不可原谅。
师父催我,去见见她吧,她是个好的母亲。
我向自己低了头,来到寺外扶起了跪在阶前一整天的柳二夫人,她声泪俱下,接近哀求,唐朝,我知道你是菩满的儿子,当初是我设计逼得你父亲赶走了你要临盆的娘,我错了,大错特错了,种因得果,我的报应来了——唐朝,哦,我求求你,救救绿依,不念昔日的情份,念在同胞血肉一场,有今生没来世的份儿,救救她,救救她,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当年,我买通了一个男仆向你父亲道出你娘身怀的骨肉不是他的后,将你娘赶走,走的那天生下了一个左肩有莲形胎记的男婴后含悲而死,之后,我也在生下绿依时难产,而致于再也不能生育,你父亲嫌弃我,最终也如水深火热中,想当初百计争庞算计,也落得不能善终。当绿依留了你在府疗伤,我见你左肩上的胎记就知道你是谁了,我阻止过努力过,该发生终是发生了,我无力挽回,只好写信求你师父催你离开,却不知道你离开后,绿依不言不语,不食不饮,只有你,只有你能救她,唐朝,我求求你。她是我这二十年来寂寞庭院里的安慰和盼望。如果她有什么三长二短,我生亦何欢?
我茫茫惘惘,亦真非真,点头又摇头,复再点头,带我见她。
我离开寺院的时候,寺外的月桂叶盛枝密,却没有要开花的样子,眼里却缭乱的晃过那年的梦境,月桂开花了,在不该开花的时间开花了,而在该开花的时间里却没有开花,是错了时间,还是错了花期?
风刮过我的僧袍,猎猎作响,我忽然觉得眼前眩目了起来,是啊,我竟看见那月桂中疏疏落落的有点点花星,是到时候了吗?
我跟着柳家二夫人赶到府宅的时候,柳老爷气急败坏的骂过来,你个瓜女人,好好的女儿被你调教成了尼姑——
我和柳家二夫人同时一怔,飞奔到绿依的房里,我从柳老爷身边经过的时候,他别过头来扫了一眼我,我顾不及他,来到厢房,早已人去房空,我呆若木鸡,风刮来的时候,我闻到一阵间歇的桂香,二夫人咦了一声,她拿起地上一张纸笺,念道:
不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
〖写在后面〗
爱情如丝绸,华丽的,曼美的,一旦着身,麻衣粗布就再也无法适应;人生如纸,有好的宣纸,能写出让人口角生香的诗句,不好的寻常纸,亦能写出美轮美奂的小令,不同的纸,能写出相同的一种抒情,关于爱情,关于更多的。
本文已被编辑[晴茜绮梦]于2008-1-12 20:15:03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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