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城。

萧之航发来短信，问云生到达的具体时间，说是要来接站。云生拒绝了，她打断他的话，不，你先别来，时间还很早。车辆要凌晨才能到站。

云生撒了个谎，其实她已经下了车，踏上了烟城的土壤。不，是白雪。云生抵达烟城的时候，烟城的天空正在飘飘扬扬下着雪。那是她二十九年的生命历程中，第一次见到雪花。自小在南方长大的她，对雪景也只有憧憬遐想的份。她轻轻地踩着一片片洁白的雪花，鞋跟底部发出细微细微的声音，仿佛也在感受着这个银妆素裹的世界。她记得很久很久以前，萧之航时常对她说起北方的雪。而眼下，想到她与萧之航即将而至的重逢，她的内心被无数的欢喜所填满。

那一年，是在南方。那一年，在云生的心底，世间万物似乎都不存在，似乎这个人间只有两个主角。她，苏云生。他，萧之航。

云生刚到公司的时候，萧之航是她的上司。萧之航毕业后直接分配到该单位，而她是靠着父亲的朋友的关系才进去的，工作伊始，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懂，却偏偏遇上了一个毫无耐心，情绪多变的同事，同一个问题如果稍有重复，对立就会心生不满，冷嘲热讽。她知道那份工作的不易，于是万事小心翼翼，唯恐失去。

他看在眼底，满心怜惜。于是托行政部的朋友，给她更换位置，坐到了他的旁边。凡事都教她，传真、复印、收发邮件，甚至连接听电话的技巧，都是丝毫不曾含糊。

云生就是在那时候喜欢上萧之航，她在日记里写，我无时不刻不在感受着他带给我的温暖，这样的温暖，我无法抗拒，我怎能抗拒。萧之航也喜欢苏云生呵。她有着南方人的优点，温柔，美丽，善解人意，娇小玲珑的身段，欲说还休的眼神。这样的小女子，萧之航又怎能抗拒。

那些时光美啊，两个人朝九晚五，眼神传情。于是顺理成章，两人恋爱。时间久了，就租了一间小屋，住到了一起。他给她做饭、烧菜，介绍他们北方的特产，他甚至都将她平时最讨厌的馒头面食蒜头都弄得活色生香，令她欲滴垂筵。她替他洗衣服洗鞋袜洗底裤，从街头跑到街尾去买他喜爱的葱油饼。闲下来的时候，她依偎着他坐着，倚着他撒娇，一起吃薯片爆米花喝牛奶看电视论情节。日子是那样的浓情蜜意，恨不得分分秒秒都粘在一起，不离不弃，恨不得世间万物都化作云烟，只剩彼此。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这一点，很多年之后的云生，才对此深信不疑。

他们在恋爱一年之后便打算结婚，他们那么富有激有，那么冲动和坚定。他们甚至连对方的父母都没见。云生打算给萧之航生一个孩子，然后一家人安安稳稳的生活。他们像所有人一样期待着未来婚姻的天长地久，并将婚期定在九月初九。两个人对待这件事情都无比地认真和虔诚，为此特意请了长假。他们一起去城东印请贴，然后挨个地分发给同事朋友亲人们，去城北生意最好的婚妙店排着长队等候拍照，装修新房预定酒席，一桩又一桩的事情向他们齐齐压来，可他们不觉得累。他们觉得幸福。是呵，春天有多明媚，他们的头顶，就有多么多的阳光。

云生的父母来了，萧之航的父母从北方赶来了。看着这个乖巧温顺的儿媳，啧啧称赞，把祖辈流传的手镯戒指一古脑地交到云生手上。

萧之航的母亲说，云生啊，你嫁给了之航，就是我们萧家的人了。你放心，以后之航一定会好好对你的。

云生羞赧地低头，微笑不语。萧之航一把拥住她。四周响起了煽情而真诚的掌声。

接着他们要齐齐赶往婚礼和宴席所在的酒店。萧之航和云生的婚车装饰得很漂亮，虽然车身看起来有些年代，但看起来却很显档次。百年好合的字眼镶在车身上，四周纠纠结结地缠着许多着红的蓝的小小花朵，仿佛在炫耀着这一场即将而至的幸福。他们相互拥着挽着上了车，在众人的注视下，汽车缓缓向前行驶。

时间也是定格九月九日，云生和萧之航结婚的当天。很多人悲伤而又遗憾地看着一则新闻。

播报员情神疑重，说是一辆轿车在开往x酒店停车场的时候，突然发生爆炸，车内的两名乘客以及司机均受到不同程度的伤害，具体情况还要等医生作结论。爆炸车辆经有关部门检测，认定为年代久远的报废，属于自燃。∮

是的，云生和萧之航在到达酒店的时候，出了车祸。车辆是租用的，后来司机安静地躺在太平间。如果他能醒来，除了一脸懊悔和悔恨，他也应该是不知所措了。据司机的家人说，本来接到通知，要将车辆开到报废场去作报废处理的，不料有人要租用，他不想错失最后一笔收入，便应允下来。不料却在最后一刻出了大乱子。

这一下，婚礼变成了一场巨大的哀伤。双方的家长都痛不欲生。婚车是萧之航联络的，云生的父母埋怨萧之航贪图虚荣，用低廉的价格去租用一辆上档次的旧车，导致故事的发生。他们的父母除了各自叹息，各自埋怨，只好守在医院的长廊在抹眼泪。

很多天过去了。云生好起来的时候，对整个世界都失去了记忆，脸上也多了一道长长的被烧伤的疤痕。再后来，云生的父母便带她离开了医院，回到老家的小城。而萧之航，永远失去了听力。他的父母，只好将他带回北方一起生活。事实上，经历了这次事故，他们已经不适合生活在一起。

这一场喜剧，便以这样的结果收场。

后来，云生结婚。丈夫叫秦锋，是她的高中同学。秦锋对她爱慕已久，不在乎她有没有记忆，有没有伤疤。云生所有的记忆都是通过父母和丈夫的叙述所得来的，说她以前怎样调皮，又怎样乖巧。再后生云生渐渐找回了失去的记忆，只是这些不曾包括萧之航。父母怕刺激到她，秦锋也怕，他怕失去。

人生就是这样，是一个个后来加上一个个再后来所拼凑而来的。如果不是第二次发生祸，云生不会知道，她的生命里，有过一个叫萧之航的人，曾经和她山盟海誓，说要天荒地老。

云生二十九岁生日，秦锋带她去县城里玩。他们乘坐的班车在过立交桥的时候撞上了一辆载满货物的大卡车，当时情况很紧急，秦锋为了保护云生，奋力地将她往自己怀中揽，不料车辆一个倒退，秦锋在惯性的作用下，双手失控，云生便重重地摔倒，头部撞上了厚厚的铁块。那一刹那，过往的记忆像潮水一般，不断地涌进她的脑海里，涌进心里。她发出一声尖叫声之后，便昏迷了。

云生醒来的时候，歇斯底里地抓住父亲的手，问他，萧之航在哪里。第一次劫难让她失去所有的记忆，那么这一次，她全然恢复了。父亲摇摇头，痛心疾首，过去四五年了，就别提了。如果不是他，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云生笑，然后又哭。如果不是他，我绝然不会是这样。云生清楚地记得在地生爆炸的那一刹那，萧之航是怎样捂着她的头部，让她不受伤害。如果不是他，自己脸上的烧伤面积，怕是会更多些。

云生要去找萧之航，她急急地盼望着与他联系上。她的丈夫陷在沙发上，久久不说话。

云生走在烟城的路上，她能感觉得到，此时此地的自己离萧之航有多么的近。她觉得她的心脏就像要跳出来一般，激动而热切。她一边踏着白皑皑的雪花前行，一边想起了这些年的种种种种经历。父母对萧之航当初租用车辆的行为一直耿耿于怀，可是她知道，萧之航是为她着想。想省钱，又想让她觉得幸福，觉得光彩。她与萧之航，曾经有很多约定，他们打算钱存够了，就去欧州旅游。可是命运和遭遇，让时间一晃就过了好些年。

云生记得临行前对秦锋所说的话。她说，你原谅我，如果我不找到萧之航，我会后悔一生。

她先是去以前的单位查找萧之航的联系方式，然后又通过几年前的同事与萧之航联系上了。拿到萧之航的电话号码那一刹那，她甚至觉得整个人都得到了无以言喻的重生。她知道自己这样的思想会让很多人失望。想起与萧之航在一起的那些时日，他们之间有着那么多的情和爱，她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控制去见他一面想法。

当然，萧之航也是热切地盼望见到云生的。他听不到她说话，只是在电话里热切地说着。云生，你好吗？云生，你消失的那些年，让我以为我们之间所有的过往都是虚拟的，不存在的。

云生记得，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与萧之航同时作出了一个决定。他们几乎同时给对方发送出了一条这样的短信：我要见你一面。

尽管他们都知道对方已经有了家庭，但这丝毫不能阻碍他们见面的决心。在去烟城的路上，云生一直与萧之航短信联络。她知道萧之航在父母的安排下，与一个普通的北方女人结了婚，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云生按照萧之航给的地址找到那条街的时候，天空已经停止了下雪。她知道这样冒然前访，有多么的不妥。但她在心里不停地平息自己的情绪。我只是想看看他，仅此而已。云生如是说。

萧之航住在烟城的一栋普通的居民楼里，云生就倚靠在街旁的公话亭中间，用眼睛搜寻着这个小城。这个世界真的洁白呵，所有的树木，房顶，旧楼上的瓦片，都铺上了厚厚的白雪。因为接近傍晚，街上的行人稀少，只有一家音像店还开着。云生走过去，与店员搭了一阵子话。云生问，你认识萧之航么？

店员一愣，随即回过神来。你是说那个聋子么？可惜啊，他原是这条街最俊的男人，几年前却被一个南方的女人给害了。不过他福气倒不错，娶了一个贤惠的女人，对他死心塌地，还替他生了个漂亮的女儿。

你找他吗？他妻子刚还在对面的商店呢，好像是给他买烟吧。她指着对面宽宽的楼道对云生说，他家就从那儿上去，在五楼。

云生并没有打算去萧之航的家。她知道这样有多么的不妥和冒昧，她只是想远远的看着他生活的环境和背景。来了一趟烟城，她突然间觉得这一面已经没有必要见了。何苦打扰他呢？云生说。

音像店一直放着王菲的歌。从寒武记到红豆再到百年孤寂，一首又一首。云生走出音像店的时候，雪花又飘飘扬扬妖妖娆娆地洒下来。她打算叫一辆车，往烟城的车站。上车的时候，店里浅浅的音乐传入耳际。

依旧是王菲在唱。云生的心一惊，然后眉头揪结在一起。曾几何时，她也与萧之航一起，听这些歌，唱这些歌。云生唱，假如流水能回头，请你带我走。萧之航说，流水不用回头，我现在就带你走。然后他们抱着笑着亲着吻着一起沉醉着。

购返程票的时候，云生觉得心浮气躁。她排了两次队，然后又退缩回去。在她不停起身又转身的过程中，她看见了萧之航。他并没有看见她，他只是站在雪花飞舞的广场中央，不停地来回踱步，不停地抽烟。她记得他以前是不抽烟的，他说绝不让她抽二手烟，对她身体不好。

他这么早就来了，站在雪地里等她。他也想见她一面，急急的，热切的。而她却不敢接近他，她知道，一旦走近，自己便再也不能离开他。

云生蜷缩在车站的角落里，透过不远处的玻璃窗，远远地看着他，泪不成声。她上车的时候，萧之航依旧在雪地里来回地走着。车辆围着车站兜了很大的圈子，依旧从广场侧边经过。云生开了窗，远远地看着他。

走了很远很远，云生打开手机，用颤抖着的双手编写了一则短消息。

云生说，之航，我看见烟城的雪花了，你回去吧。

她想了很久，然后又敲出了一行字。她说，假如流水能回头，请你带我走。但她并没有发送出去。她知道，萧之航一定会明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