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想到，我所有的从容回戛然而止，也许那一刻才明白，遗忘是一种罪。当毕业证书散发到我的课桌上时，也就是一两秒钟的时间，我便要离开那座小镇。它曾带给我年轻的狂妄不羁，也曾带给我叛逆的痛苦与挣扎。当我最后一次挤上老态龙钟的公交车，还在庆幸自己终于要告别这样臃肿的旅途生活，却是一张薄薄的纸，一声毫无真诚与朝气的祝福，一份印刻着触目惊心的分数的中考成绩单，让我不得不踌躇，不得不强颜欢笑。这令我无措，却甘愿领受。

我曾经沉迷于九集的夜，缀满星辰的天空和婆娑的树影数年如一日地冷落我的孤单。假若城市是有灵性的话，我便早早深陷于其中了。三年前当我走下公交车的那一刻，便深深地感觉自己是多么渺小地站立在这座陌生的小镇之上。而后我的唇被看似毫无恶意的风吹得干涸，南漳四季的兀然翻转都不曾吹得它如此灼渴，而后我的视野变得浑浊，这即将容纳我三年的城镇仿佛从来就没有晴朗的一天。

我站起身皱了皱眉，拿上毕业证书在班主任介绍读技校的种种好处的声音之中走出了教室，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径直走向大门口。我能够感觉到身后老师和同学们诧异的目光，也看见了门卫那自以为是的沧桑眼神。我记得那天是下着小雨的，我走得很急促，所以在回到家之后站在玻璃镜前才发现裤腿后面沾带了很多的污点，密密麻麻的，很像九集的夜空，但我却联想到了初中三年的荒芜记忆。

学校离公交车的停靠站点很近，以往当我还在回味沿途风景的时候便已经走到了校门口。可是那一天我却觉得那条坑坑洼洼的石子路突然变得很长很长，长到了我走得双腿酸痛身心疲惫，所以在终于走到了公交车旁时便毫不犹豫地上了车。我依旧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不管是去学校还是回家我坐的都是这个位置，我只是觉得这个靠窗座位的观看角度可以让自己很好地欣赏沿途的风景。

我想我是没有觉察到汽车启动时的瞬间，更不知道车厢内早已坐满了乘客，所以当我看见窗外的房屋与树木由缓到急向后倒去时，我在两座小镇之间最后的一次行程也已经拉开了序幕。

我习惯性地倾斜着目光望着窗外，想要在那种一切事物被机械般地快速拉扯之中的抽象面目里找寻一些灵感或者能够触动心灵的东西。以往每次我都不会失望的，可是那次却总是心神不宁，潜意识里的欲望把我眼前的现象撤换成了三年里的定格画面以及所有青黄不接的片段。这使我感到害怕——我一直以来都认为自己对于这三年的时光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留恋，在每一天的学习与生活之中我都可以做到淡忘与释怀，总之，在三年以后的任何时间里我都不会对那千百个日日夜夜有所回忆。可是现在，为什么会这样？

窗外的风景疾驰而过，像倒退的电影胶片，再多的绚丽也只能欣赏瞬间，以一种优雅的姿态。

但是自从我的眼前闪过一幅我曾经以为早已忘得一干二净的画面之后我就彻底沉沦了，我沉沦在一个埋藏在时光里的陷阱之中，那个陷阱，我现在才知道是自己早已掘好了的。

我突然想起了曾在初三时写下的一段话，现在看来，我只不过是在自我欺骗罢了：我一直认为在我的意识形态里有一个很神秘但的确存在的地方，那里的景象很繁多，但也很杂乱，一切都显得是那样的毫无头绪。我想，那应该是一个废墟。我早已习惯了在每次的言不由衷里慢慢地向它靠近，那些模糊的影象也开始变得清晰起来。我看到，那里有我的期盼、我的曾经，我昔日童年的幻想、以及那没有见到明月的一下苦笑。我把目光逐渐向周围展开，有一个看不清楚的人影在夕阳下站立，依靠在那根经历了千百年风吹日晒的石柱上，寒风呼啸而来，带着征服一切的目的和无可阻挡的气势而来，我找不到一处可以藏身的地方，任由那黑色的恐慌在我的身体里面蔓延，我知道我别无选择。我想这时我会回到我该回到的地方，那就是现实，因为只有它才是我真正的归宿，我那所谓的废墟只是我的一段历史，一段因为时间的力量而留下痕迹的历史。

原来我笔下的“废墟”、记忆里的“毫无留恋”是那样地脆弱，我的伪装看起来是那么地漏洞百出，我明知道自己许下的诺言会在某一天自动失效却还是许下了，而且许得慷慨激昂。现在，我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的欺骗、隐瞒，我的自做多情和不敢面对让我想要哭泣，我不知道眼泪是否能够说明什么，但我就是想哭，那些情感我压抑得太多了，三年，我以为可以一天都不会怀念的岁月此刻却变得一天都割舍不下，我以为那些在脑海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人们此时也全都清晰无比。我不知道，如果拥有太多的遗失会成为一种奢侈，那么当我们真正亲眼目睹了失去时是否还能够找回久违的心痛？

我不禁想到了李清照《好事近》里面的词：

风定落花深

帘外拥红堆雪

长记海棠开后

正是伤春时节

“正是伤春时节，正是伤春时节……”我喃喃地念着。李清照哪里知道，数百年之后会有一个16岁的男孩被她的才情所折服，更被她字里行间所渗透出来的幽怨氛围感动得落泪。“海棠开后”，她遭遇了自己的“伤春时节”，可她的记忆里还有“风”、有“花”，更有帘外“雪”。可我呢？我曾经觉得一年有四季是一件很让人头疼的事情，而季节的交替更是张狂到了极点，可谁也无法阻止。黑夜把我的梦想摧残得伤痕累累、难以辨别。我麻木地看着四季经典的形象：早春的苏醒、炎夏的烈日、深秋的落叶、晚冬的宁静。它们是否也会因岁月的流逝、自身生命的缩减而担忧？也会因触目惊心的画面和支离破碎的片段而多愁善感？是否会爱慕得欣喜若狂、失落得痛苦流涕？

酒阑歌罢玉尊空

青缸暗明灭

魂梦不堪幽怨

更一声啼觖

三年，四季也轮回了三次，尽管只是季节的不断重复和景象的一成不变。我终于懂得，任何千篇一律的东西其实并没有那么单调和乏味，反而会显得愈加精彩。因为我们早已领略到了千篇一律之中的难得：那一次的开始，看见了迷雾中坚定的信念在闪耀；这一次的最终，望见了尘世里深沉的叹息在回荡。

我没有想到，我所有的从容回戛然而止，也许那一刻才明白，遗忘是一种罪。记忆这样牢牢地根植在印象里几近身前的小镇，亲历各种风云变化，仍然置身事外一般漠然。记得那里的公交车老态龙钟，记得那里的我孤单地掩饰自己……而最好的怀念只不过是一袭匆匆的背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