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我把你忘记了,其实只是没空想起而已。
——题记
苏妍那天穿着天蓝色的纯棉上衣,咖啡色的水磨裤,背着一个与她的身体形成鲜明对比的帆布背包,和她的母亲走在一起。上火车前她带着一丝留念、意味深长地望了空阔的候车室一眼。那一刻我多么希望她能看见我,但她没有。我看见她熟悉的面容随着车轮的转动而渐渐远去,变成黑点模糊不清,最终消失在我的视线尽头。
初中时我与苏妍是同桌,却是有事说话没事不开口。那时的我钟爱于写作,每天把大量的时间都用来写文章,包括吃饭和休息,久而久之就患上了轻度的胃病和低血糖,可当时自己也并没在意,最后终于在一次体育课上晕倒。
那以后苏妍便对我关心起来。每顿吃饭的时候她都会问我一声:吃过了吗?用的是漫不经心的口吻,可我知道那并不是简单的礼节性问候或是唯一能令彼此不再沉默的交流方式。她是在关心我,即使她的关心总是让我在多次的思考过后觉得与真正的关心相差太远,甚至只是我心甘情愿地认同,可我还是感到异常的幸运与一丝惊讶。因为我发现除了母亲之外我还会被其他的女性所关心哪怕只是不被遗忘。只是那时甚至很久以后,我都不明白这种关心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的英语成绩很好,经常会有男孩子——大多是相当优秀的来向她请教问题。那时,我就只好起身让到一边,把座位腾出来。有些是真的请教问题,有些则是打着请教问题的幌子套近乎,其意义不言而喻。有时候看到苏妍的身边有那么多阳光帅气的男孩,我就会感到自卑,有一种想找个地方躲起来的冲动。我知道,自己除了能够写一手好文章之外便再无长处可以与他们相提并论,我那曾多次引以为傲的文学资本在他们面前显得微不足道,像跳梁小丑,更像信徒看见了神坻。文字又有什么价值呢?这种油然而生的巨大差异不断地侵袭着我的自信与自尊,我甚至都不敢想象自己和她会怎样。她完全有资格做童话里最美丽动人的公主,而我,只能是一个观望者,远远地看着,远到她根本发现不了我。然后,她遇见了自己命中的王子,相拥离去,我还站在原地,泪流满面。
我知道有一天我会失去她的,可我居然还是这么愚蠢地把我的心寄托在那一点关心上了。
我明白我们之间最大的差异是成绩,她考她的第一,我拿我的最末。这两种极端对立着的名次让我感到触目惊心。于是我收起了小说,在上课时安心地听讲,不再写一些随性的文章而开始抄黑板上的笔记,有时记不完的也会向苏妍借着抄。她调侃着说,怎么,终于醒悟了?我不假思索地说是啊!那要努力啊,多学些知识对你的写作肯定大有帮助的。我则说,当然,因为我想要和你上同一所高中。
苏妍的脸色马上变得有些难看,她有些尴尬,然后把她要离开的事情告诉我。
哦,我有些呆滞地回答,勉强挤出一个僵硬的笑。我知道苏妍是随着父母工作的调动而来到这座城市的,也知道迟早有一天会因为同样的原由而离开,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在心底暗暗发誓,我要考大学,最好的大学。我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我要考大学。因为我知道三年后苏妍也一定会考取那所大学,我发誓我要凭自己的努力一步步地向她靠近,我想要和她在一起,尽管我们可能仍然会没有什么交流,可是能够在一起我就很满足了。
在一个夜晚,我烧掉了耗费心血的小说底稿、几万字的读书笔记和一沓写好的文章。我只有想着苏妍才能下定决心把那一张张密密麻麻的稿纸扔进火里,我看见纸张被红红的火苗烧得卷曲,像垂死挣扎的生命,更像我的心。我想到了放弃,可如果就这样算了的话那我岂不是连一点渺茫的机会都没有了吗?我只有流着泪狠下心继续接着烧,我的文字,那些我曾经看作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的文字就在几秒钟之间消退了踪迹,最后成为一堆黑色的灰烬,那么轻,轻到了令我难以置信;我的心却又那么重,重到了使我呼吸困难。
我想或许在第二天的清晨有人看见了那一堆灰烬,但他一定看不见灰烬里承载了我半辈子的泪水。
由于自己以前把时间都放在了写文章上,荒废了学业,所以基础也就差得可怕,赶起来会觉得很累很困难,效果令我不堪入目。我的转变也被同学们所发现,只是他们并不看好甚至会在背后嘲笑。我知道——特别是对于我这样的一个人搞学习无疑像是一个笑话。可我并没有在意,我可以不理睬任何人的看法,因为我的心里怀有理想,我会朝那个方向前进,永不停息。
中考如期而来,流水线一样的过程把我们拖到了初中的尽头。
班里在拿分数那天举办了一个晚会。我看见教室墙上贴着的“毕业晚会”四个大字时就莫名其妙地伤感起来,鼻子一酸,泪水几乎就要溢出眼眶,但硬是被我使劲儿地眨眼睛给忍住了。
那天真的很热闹,班主任给我们讲了一堆的大道理,如果在以前的话我们肯定是显得不耐烦,可是那一次却都听得很认真。也许真的是长大了,我们都意识到以后再想听也听不到了。几位任课老师也都讲了话,特别是语文老师那句“我们是一辈子的师生”把在场的人感动得稀里糊涂。我看了苏妍一眼,她哭了。
后来的文艺表演中苏妍唱了一首歌,侯湘婷的《暧昧》。只一遍,我便记住了歌词:
我心中延续和你的情感
有一种暧昧的美满
忘记了思念的负担
听不见你们相爱近况
我自私延续心中的期盼
有一种暧昧的晴朗
站在这城市某一端
寂寞和爱像浮云
聚又散
苏妍唱得很好听,我很用心地在听。那美丽的面容和委婉的声音在一瞬间倒映在我的脑海、嵌刻在心里。
我想,我已经不记得那天的结局是怎样的一种场面了。
我去了一所普通高中读书。我不知道,如果我不曾努力的话将会在哪里。而苏妍走了,回到她的家乡——一座很美丽的城市,我最敬佩的作家钱钟书先生就出生在那里。我所在的这座城市也许只是她生命历程中一个短暂的驻足点,在她的记忆里形成一个模糊的轮廓。而我,也许成为她怀念的所有人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罢了。
她就这样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在17岁生日那天的日记里,我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和花季一样,我的雨季没有恋爱和情书。有时候脑中也会闪过一个女孩的身影,也会在别人不知道的时候将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虽然我没有勇气迈出那一步,在失去了一些美好的同时也保留了另一些美好:纯纯的相思、心跳的猜测,以及纯粹的自由。想着她能够无牵无挂地学习、游戏、找到属于自己的快乐,我也自由自在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就此错过,也许是一种无法祢补的遗憾,我却没有太多的埋怨和后悔。我相信,她在我生命里蜻蜓点水般地出现又离去,正是上天赐给我这个空白孩子的一件珍贵礼物。对此,我永远充满感激。可是,可是我却无法消除对她的喜爱,我也从未动过放弃的念头。现在她已经走了,在另一座城市照旧寻觅自己的快乐,哪怕在寻觅自己所钟情的人,我也依然想念她。我会以一种安静的、笨拙的、绝望地方式悄悄地爱着她。
高一的时候在网上又遇见了苏妍,我是在一个同学那里知道她的qq号,我便默记了下来。或者说,我连向她询问的勇气都没有,同时又绞尽脑汁地思考如何在她离开后和她取得联系。所以一看见她在线,我便立马打了声招呼,她则回了我一个笑脸。
“知道我怎么有你的号吗?”
“不知道。”
“是在一个同学那里看见的。”
“是吗?其实你问我的话我会告诉你的。”
“现在回家乡读书感觉怎么样?”
“很温暖、很塌实。三年之后当我再次踏在这座城市的地上时,我发现自己在一瞬间似乎爱上了这座城市。”
“呵呵,那应该叫‘久违的情愫’。”
“恩。”
“学习怎么样?”
“高中的课本比初中的要难得多。”
“感同身受啊!”
“不过没关系,有不懂的问题我会问他的。”
“他?”
“恩。是我小学的同学,当年他的成绩可差呐,没想到现在变得这么好。”
“……”
“知道吗?小学时我还和他打过架呢,上初中后就断了联系,高一我们竟然在同一个班,他一眼就认出了我。也许是有小学的情分垫底,现在们关系可好呢!”
“哦。”
“上个周末他约我去照大头贴,本来不想去的,可最后还是去了。”
“哦。”
后来我收到了苏妍发过来的照片。当我看见他们俩的那一刻,心像被扎了一下,有一种锋利的疼痛,然后传遍全身。
我看见了他注视苏妍时的眼神,凭着性别的相同我很快就明白了什么。那种神情里决不可能只是蕴含着朋友之间的友谊那么简单。我还看到苏妍捏着他的脸笑得很开心,那是我做梦都不敢奢求的幸福。我想如果有人在那个时候剖开我的胸膛,一定会看见一颗支离破碎的心。
我的脑子彻底乱了,只是手忙脚乱地关了电脑。我实在不知道我还有什么语言来回答她和他之间的故事,我不知道再看下去我会不会疯掉。
经常不吃饭,明明很饿,却始终吃不下去。我的低血糖又犯了几次,胃病也再次由于不规律的饮食而发作。有时在课堂上就会被折磨得满头大汗,连眼泪也伴随着剧烈的疼痛流了出来。
也就是在这个失魂落魄的时期,一次语文课,老师让大家写一篇以爱情为话题的作文,在应试作文中算得上是一个很怪异且开放的题目。我用了一节课不到的时间写完交卷,而且感觉写得蛮好。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悲愤出诗人”吧。
一个平常的夜晚,我读到了一首李清照的《凤凰台上忆吹萧》: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
起来慵自梳头
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
生怕离怀别苦
多少事、欲说还休
新来瘦,非关病酒
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
千万便阳关,也则难留
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
惟有楼前流水
应念我、终日凝眸
凝眸处,从今又添
一段新愁
我忽然觉得很心痛很心痛。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想要为自己的青春大哭一场:一句问候,我享受了两年的美满;一份等候,我错过了两年的风景。当泪水风干,我也醒悟,只是千万道泪痕,多少事欲说还休。
在我那不曾开口的爱情里,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演着无人喝彩的独角戏,我像一个被所有人遗忘的渺小生命躲在角落里哀伤地看着我的公主追寻到了王子,却无能为力。那时我甚至以为承受世间所有的疾苦成了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我只是在任何时候都会不经意地想起她。想起她那双让我身不由己地沉沦于温暖与美好之中而不能自拔的眼睛,想起她那种令我竭尽所能也想不出词语来形容描绘的优雅气质。可是,在我沉浸并享受于这种幸福之中时,记忆里那幅曾令我无数次悲伤与落寞的画面却也紧紧地跟随着那些美好再次出现在我的脑海、眼前。于是,这幅残忍的画面便在一瞬间占领了我所能想象到的空间,由开始的渺小黑点逐渐转变为遮天蔽日的定格感情,由最初的模糊不清随着向四周的散开也缓缓地清晰起来,到最后我可以看清她的每一根发丝和他的每一个毛孔。这种清晰让我感到恐惧,并且次次都能在倾刻之间摧毁我心底的防线、撕破我强颜欢笑的单薄面具,泪水便也随之滑落。我想,在那时我是最无助且无可奈何的。我明知道自己会承受不起哪怕只是一张照片所带来的影响,却一次又一次地去回忆,在经历了短暂的美好之后再去面对余下全部的悲伤。我从未想过这类似于交换的过程是否公平、我所付出的代价是否值得,因为在对于她亦或只是怀念的时候我都把这当作是一种使命去对待,而使命是不可推卸的。哪怕是下一秒钟的命运摆在眼前也要去做,哪怕这只是无谓的付出而没有回报。哪怕,我被千万人所耻笑。
有时走在路上,莫名地便涌起一种强烈的欲望,很想就地掘一个洞,掘一个足够大、大得可以埋葬我的整个年华与青春,足够深、深得可以埋葬我全部的记忆和泪水的洞。我想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到混沌与未知中去,就像我悄无声息地从混沌与未知中走出来。这个过程将会是那么寂静那么轻,那么不着痕迹,好象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样,好象我从来不曾来到这里。
放假时在回家的车上,我偏着头看着窗外,我看见外面的事物在我注目的那一刻的摸样,我看见风景在瞬间稍纵即逝,在我还没有看清的时候就退到了身后,像我的青春,像我和苏妍在一起的时光。我知道,我在想念她为她哭泣的时候她在和他照相;我在拼命努力学习的时候她在和他嬉闹;我因她而奋斗了两年思念了两年时她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与我无关。而我居然还妄想有一天赶上她。多么可笑!
回家之后我把窗帘全部拉上。每次不想让人看到我的时候我就蜷缩在自己房间的角落里。只有那里才是我一个人的世界。黑暗可以埋葬一切,眼泪、悲伤以及过去。
母亲的电话突然响起,我木然地踱着步子走到电话旁,无力地拿起话筒。
“喂?”
“儿子,什么时候到家的?”
“刚到。”
“那你先洗澡,然后吃饭。”
“恩。”
“换洗的衣服和热水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饭菜放在冰箱里,你热一热先吃吧。妈妈还要加班,晚点才能回来。”
“恩。”
“拜拜。”
“拜拜!”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怎么止都止不住。我的任务还没完成呢,我还有那么多事情没做呢。我要重新拿起笔写更好的文章,我要好好学习,挣很多很多的钱。我不会再让母亲加班,甚至不会让她上班,我要养活她,不让她受苦;我要考大学,考最好的大学,我泪流满面地说,我不是为你考的,我是为我自己。
那天夜里,我在17岁那天的日记下面接着写到:
我曾以为我有足够的方式去怀念她,我曾以为外有很多种理由向自己证明我还没有把她忘掉,我曾以为我会就这样把她以及那份令我感到遥不可及的爱情永远放在心底最深最柔软的地方而一起老去……真的,曾经的我是那么对自己充满信心、对未来充满希望——哪怕我在有生之年都没有和她做恋人或者仅仅只是普通朋友的缘分。可是,现在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地可笑、多么地幼稚。我把一切都想得太过于简单;我把一切潜藏着和没有潜藏着的危机都忽略掉了;我把被爱情折磨得伤痕累累的自己想象得太坚强;我把时间的力量想象得过于渺小甚至是微不足道。最重要的一点是,我忘了那伟大的亲情。于是,当我的泪水在某个忘了日期的午夜流尽,当我的笔尖再也无法书写下对你怀念与爱慕,当我最终不能在教室里的日光灯下把别人的背影当作是她的背影而做愚蠢的自我安慰,当我的心灵与躯体再也经受不起思念的痛苦缠绕之后,我才记起在这个世界上我还有最亲最亲的家人,我还有最终的庇护所。
夜已经很深了,妈妈在下班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了一瓶喂药,督促着我吃了药才去休息。吃药的时候我哭了。只不过,这一次的眼泪,与爱情无关。
本文已被编辑[燎原百击]于2008-1-12 13:35:41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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