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丽人行
皇帝的大殿中,太监们一个个在往外面传旨,只听他们大声喊道:“传匈奴大王呼韩邪单于觐见——”“传匈奴大王呼韩邪单于觐见——”声音此起彼伏,一直延伸到宫外面等待召见的呼韩邪单于的耳朵里。
单于整理了一下衣袖,沿着长长的甬道往皇上的大殿里走,看着道路两边那些站岗的雄姿英发的士兵和视野里巍峨壮观的宫殿,更加感到汉朝的确是能人济济,看来自己主动来称臣、并要求和亲的计划是非常正确的。
大殿内,皇上眯缝着双眼听着老太监讲解呼韩邪单于此行的目的。只听老太监说道:“单于愿对汉朝天子行君臣大礼,永世称臣,今后世代友好……”
皇上边听边微笑,感到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痛快,这个号称匈奴的蛮荒之地终于在天朝的神威之下屈服了,打了一二百年的战争现在可以说落下了帷幕,后顾之忧解除了,他心里能不高兴吗!?
老太监接着奏道:“单于为表示诚意,请求万岁赐一位公主和自己成亲,成为万岁的女婿,以后亲上加亲,可多尽一份身为半子驸马的孝心!”
听到此处,皇上的眼睛慢慢睁开了,打量着大殿里垂手站立的呼韩邪单于。他虽说高大魁梧、相貌堂堂,但看起来已有四十多岁了,身上还有让自己不熟悉的野蛮气息,岂能让自己金枝玉叶的宝贝女儿下嫁给他?皇上的脸上渐渐失去了笑意,变得冰冷起来,准备摆手拒绝他的要求。
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的老太监几步凑到皇帝的耳边,低声说道:“万岁不必推辞他,您不妨让宫中的宫女或没有受过宠幸的嫔妃秀女应招,到时候赐她个公主的名号,远远的把她嫁出去不就得了?这样既没有辱没皇室的尊严,又可以稳住匈奴人的心,岂不是一举多得吗?”
皇上明白了老太监话里的意思,脸上缓和了很多,看着呼韩邪单于说道:“既然单于有这份心意,朕便答应你。现在你可去驿馆休息,待三日后,宫中选出你要的公主再行觐见吧。”
呼韩邪满心欢喜,躬身施礼答谢:“谢皇上万岁恩准!”
佟儿这几天办事总慌慌张张,粗心大意,又把王嫱的绣花针弄丢了,只好到隔壁的院中去借。刚到屋门口,就听到里面几个女人在叽叽喳喳的大声说话,好像在讨论什么关乎自己命运的大事。
一个宫女打扮的女孩说道:“谁愿意到远离京城几千里的草原上去呀?听说那里连做饭的蔬菜都没有,每天只吃牛马的肉,还弄得半生不熟,想起来就恶心。反正我不去!”
一旁那位秀女装束的女人说:“我也是,虽说我还没有得到过万岁的垂青,但我也宁愿这样一辈子呆在宫里。我听见过那个什么单于的人说,他都是几十岁的人了,还一脸大胡子,满身羊膻气,嫁给他还不如自己死了好呢!”
“大家说得对,就是不能嫁。虽说这次和亲说起来冠冕堂皇,但咱也不能太委屈了自己,就算是打起仗来倒霉的也是那些士兵和老百姓,跟皇宫里的人没多大关系。”另一个宫女应声说道。
佟儿站在门口若有所思,想了想又走回了自己住的地方。
王嫱正在抚琴,看到佟儿走进来,便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借到绣花针了吗?”
佟儿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话,而是顺着自己的思路说道:“嫱姐姐,宫里面在传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王嫱问道。
佟儿叙述说:“北方的匈奴单于来汉朝要求和亲了,皇上让宫里的女人们应征远嫁!”
王嫱思索着说:“那可是好事情,一旦和亲成功,北方边境就再也不会连年战火了,咱们汉朝和那些匈奴的老百姓就都能过上安稳日子。那个愿意远嫁到匈奴的女人可以说是平息战乱的大功臣呢!”
佟儿一撇嘴说:“那是你不知道内情,听她们说,那个单于年纪挺大的,还满脸大胡子。他们住的地方连蔬菜都没有,整天吃生肉,到了那里饿不死也得生病病死!这不吗,到现在还没人报名应征呢!”
“这就不对了,个人的安危事小,可关系到成千上万的老百姓就不是小事了。佟儿,皇上对应招的人有什么要求吗?”王嫱说得很认真:“如果你不知道,就去外面打听一下。”
佟儿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嫱姐姐,柳眉上挑着急地说道:“你该不会是想去当那个和亲的人吧!”
王嫱叹了一口气说道:“也许吧。与其在这深宫里面埋没一生,还不如到辽阔的草原上去纵马驰骋,再说还可以成为和平使者,造福百姓,何乐而不为!”
屋外的大雁侧耳听着两人的说话,一股忧郁的思绪滑过心头,眼光渐渐投向北方的天空,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皇上正在烦恼,在御书房里来回踱步,边走边骂身边的老太监:“你这个奴才,只知道出馊主意!现在倒好,都快三天了,还没有人应招,到了明天朕可怎么回答那个单于?”
老太监也没想到宫里的人都不愿嫁给匈奴单于,现在只好低着头挨骂,口中说道:“万岁明天可以下旨,命令宫里的一名宫女下嫁,如若不从按欺君之罪论处……”
皇上叹了口气,说道:“到了那时也只好如此了,总不能对匈奴人失言吧。”
这时门外有人跪倒报告:“启禀万岁,宫中有人愿意应旨下嫁匈奴单于。”
皇上和老太监对视了一下,眼露喜色,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道:“是谁?”
来人说道:“是三年前入宫的秀女王嫱。”
皇上高兴了:“如此甚好,明日即宣她进大殿和单于见面。”
老太监在一旁提醒道:“万岁不要忘了要给她个封号,那个单于可是要娶公主的。”
“这个好办,就赏她个公主名号,叫她……叫她……昭君公……主,就叫她昭君公主好了,做为我的义女远嫁匈奴。”皇上满脸是笑,思绪也活跃起来,随口说出的封号成就了一个名垂千古的动人佳话。
霞光映照着威武的大殿,呼韩邪单于在大殿中央站立着,他在翘首期盼自己未来的王妃。两旁文武群臣也窃窃私语,私下猜测着这位敢于远嫁的“公主”到底是何面目。
金色龙椅上端坐着皇帝,面色安详。一边站立的老太监脸上露出了得意之色,他为自己的计划成功感到很自豪。
殿下传来呼号:“昭君公主驾到——”
盛装的王嫱怀抱着琵琶缓缓走来,步履婀娜,体态柔美,偌大的金殿仿佛被明灯忽然照亮了一般,顿时蓬筚生辉。
王嫱走到金殿中央,跪倒在地板上,口中说道:“参见万岁,我主万岁,万岁,万万岁!”其声犹如来自天籁,甜美清脆,久久的在大殿中回响,让听者均有绕梁三日的感慨。
大仅是大臣们,连坐在龙椅上的皇上也顿时大惊失色,这位新晋的公主不仅身材可人,而且声音也如此美妙,是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皇上端详着低头跪倒的王嫱,禁不住说道:“昭君公主,请抬起头来。”
昭君说道:“妾身不敢抬头,怕惊扰了圣驾。”
皇上急忙说道:“无妨,朕恕你无罪,抬起头来。”
自打进殿就一直低着头的昭君微微扬起了脸颊,大殿上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这是一张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面孔,美得昏天黑地,美得令人窒息,美得所有人忘记了世上还有其他女人。这才是美人,这才是国色天香,这才是倾国倾城,这才是人间仅存、天下无双的美丽!
呼韩邪单于一时间停止了呼吸,嘴大张着,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即将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思维也定格在时间的某一刻上,没有了记忆,忘却了过去、现在和未来。
皇上已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一步步走下了龙台。他真的没有想到自己的后宫里还藏着如此绝色的美人。他猛然想起三年前毛延寿交上来的画像里,有这样一张似曾熟悉的面孔,但毛延寿只画出了她美丽的三成,不,至多两成,眼前这个美人的美是画笔永远也无法诠释的。他还记起毛延寿的话,说这个美人眼角下有颗“丧夫落泪痣”,他要走得再靠近一些,看看她脸上到底有没有那个倒霉的印迹。
昭君的脸上光洁如镜,粉白如桃花,眉目清秀如青山碧水,何来一丝瑕疵?皇上震怒了,真的怒了!怒极了,恨极了!
呼韩邪单于清醒了过来,看到皇上的一举一动,心里也顿时明白了,原来皇上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个所谓的公主,不然他不会如此关切、如此慌张。听说昭君原来只是个秀女,只是一夜之间应了皇上的下旨,才悚然成为了“义女公主”的,现在看来皇上可能有悔亲之念。呼韩邪能够千里求亲可见就是个聪明无比的人,现在更会抓住时机,当即也跪倒在地上,口中高呼:“汉朝天子万岁,万岁,万万岁!臣婿感谢万岁赐昭君公主下嫁,匈奴愿对汉朝永世称臣,从此两国再无纷争!”
皇上愣住了,口中倒吸着凉气:“这个……这个……”无尽的懊悔充斥了他的头脑,但事已至此,已无挽回的余地了,现在再也没有机会让昭君陪伴在自己身边了。
皇上稳定了一下身心,然后长出了一口气,恨恨地说道:“既然如此,你们便择日启程吧。朕再赏昭君公主嫁妆锦帛一万匹,棉絮一万斤,黄金美玉十箱。”
呼韩邪和昭君一同下拜:“谢主隆恩。”然后昭君缓缓抬头,说了一句让皇上一生都感到遗憾的话:“万岁,妾身深感皇恩浩荡,我愿在金殿弹奏一曲琵琶,表达我和千万黎民百姓对您的尊敬。”说罢,她立起怀中的我,手指轻拨,奏响了一曲动人心魄的乐章。
十 别长安
音乐声起,皇上顿时再一次愣住了。这个曲调太熟悉了,正是三年前在御花园听到的琴声,没错,就是它。而且几次从梦中醒来,还能隐约听到这个声音,原来就是眼前这位美女在弹奏。但经常陪伴在自己身边的逍妃却说那天的琵琶是她所弹,现在一切都明白了,这群可恶的骗子!皇上心如刀绞,因为他失去的那些本可以和昭君见面的机会。
昭君弹完琵琶,正要跪拜离去,却见龙椅上灰头灰脑的皇上又叹了一口气,悠然说话了:“你的琵琶美如天籁之音,令朕动情。现在寡人把你的陪嫁改为锦帛两万八千匹,棉絮一万六千斤,黄金美玉二十箱,你和单于明日就可离京,到匈奴之地好好生活去吧。”话音中带了深深的无奈。
昭君和呼韩邪惊喜非常,再次跪拜后转身离去了。
皇上望着昭君的背影,脸上逐渐变了颜色,口中叫道:“传旨,即刻把画师毛延寿诛杀三族,逍妃打入冷宫,永不得自由!”殿下站立的群臣面面相觑,不明所以,而那正站在皇上身边的老太监因为知晓整个缘由,两条腿直吓得瑟瑟发抖,深恐皇上也把他治罪惩罚。
回到寝宫的昭君心情很不平静,让佟儿准备好了纸墨。思索片刻,她提笔在纸上写道——
母亲及兄嫂:嫱自离家已愈三载,无刻不念及父母之恩、手足之情,夜所梦常与秭归山水为伴,以致泣泪不止,渴盼归乡。今漠北匈奴单于到我朝和亲,以示世代交好之意。陛下虽应允,但宫中无人愿往。嫱自知无才无德,惟略通事理,自荐请行。帝收做义女,赐“公主”名,号昭君,不日将启程北上。从此天南地北,浩渺万里,俨然隔世一般,恐今生再无归期。嫱非孝女,累及父兄,每思想至此,以泪洗面。面南叩首,来生再偿养育大恩。不孝女嫱泣上——
昭君边写边落泪,纸上斑斑驳驳,如点缀上了桃花朵朵。在一旁一直默默观察她的我也是伤心不已,偷偷饮泣。屋外月大如盘,清凉的夜空银河倒挂,仅有的点点星光眨动着窥视的眼睛,整个天际看起来是如此高远,如此宁静。昭君深深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天亮之后,她就要远嫁漠北了,上一次是背井离乡,告别了生养自己的故土,这一次却是去国出关,前程渺茫难测。昭君在月光下徘徊,陪伴她的是那只同样也低垂了脑袋的头雁。
头雁当然知道王嫱现在的境况发生了大变化,早晨一贯冷清的屋里忽然来了一大群人,那些宫女端着化妆用的器具和许多漂亮的衣服,足足折腾了两个时辰,衣着华丽、妆容齐整的王嫱才走出了房间,而且是在众人搀扶之下。自打入宫以来,王嫱从未出过这个院子,而现在不仅走出去了,还径直穿过了许多院落宫殿,走进了金銮宝殿。那可是皇上呆的地方,就连一般嫔妃也不能随便出入,今天王嫱到底是怎么了?头雁百思不得其解,只好默默等待。
当王嫱回来的时候,头雁已有点迫不及待,跟上前去。王嫱又哭了,还趴在桌案上写写画画了半天,直到月上柳梢头,才踱出了屋门。头雁小心地跟在她后边,满腹狐疑,但又不敢惊扰了她的思绪。
王嫱知道身后大雁正跟随着自己,四年了,也许是五年了,大雁一直陪在自己身边,可以说是患难知己了。她不禁回过头来,叹道:“雁儿,我知道你是通晓我心的灵物。我明日将远赴漠北,此一去千难万险,你还是不要去了吧。”
头雁终于知道王嫱的状况了,只见他用扁喙叼住昭君的裙角,一双眼睛泪光盈盈地注视着自己心仪的人,小小的脸上一副义无反顾的表情。
昭君顿时也明白了,洒泪说道:“还是大雁知我心,哎,这几年如果没有你和那把琵琶,我真的不知自己是否还能在这人世间生存。既然如此,北行路上我也算多了个朋友,少了很多寂寞,我们一起出发。”
较之来时,归程的车队更加庞大,当它缓缓启动的时候,浩浩荡荡足有七八里长。皇上虽然已杀了毛延寿,但寂寥的心情还是难以排解,于是亲自把昭君公主和呼韩邪单于送出了十几里远,最后眼巴巴地看着二人拜谢而去,心中仍旧怅然无比,发誓永远记住这个所谓的“昭君事件”,今后也绝不再和昭君见面,以免平添烦恼。这也就铸成了昭君丧夫之后却得不到恩准回国的终生遗憾。
昭君临上车辇之前,回望楼台错落的长安,心底难掩悲伤,从地上抓起一把黄土,小心翼翼地包在绢帕里,她要永远把这撮黄土带在身边,聊以慰籍思乡的愁苦。
呼韩邪却是兴奋异常,端坐在马上,满面红光,笑口常开。他实在没有想到,自己的和亲计划如此圆满,竟然娶回了这么一个美丽绝伦的姑娘。他对身边的人说道:“到达漠北之后,我立刻封昭君公主为宁胡阏氏,让她永远做我正式的王妃。”
身边听到话语的人也明白单于此刻的心情是何等的愉快,也随口祝贺:“恭喜单于娶回汉家美女公主,这是匈奴的幸事,也是整个大草原的幸事!大王福气冲牛斗,实在是匈奴人的大救星啊,从此大家可以过上舒心的日子了!”
呼韩邪哈哈大笑,声音浑厚有力,让车里坐着的昭君心里也有了一丝震颤,禁不住红了面颊,低下头去。
渐渐北行,繁华日减,一出雁门关,茫茫戈壁草木不生,使从未见过此情此景的昭君感到触目惊心。关内关外虽只隔了一座关口,但却是有着天壤之别,风景大不同。
渐行渐远,又走了半月。傍晚的风沙猛然增大起来,就算坐在车里,也闻到了浓重的土腥味。昭君喝着马皮水袋里那热都都臭烘烘的水,感到实在是恶心,想起近日来吃的一些牛肉干和手撕羊肉,胃里止不住一阵胡乱翻滚,喉咙抽动,急忙爬到车门处,把头探出车外,大口呕吐起来。
车前骑着马的呼韩邪回过头一看,发现原来肤色光鲜的昭君公主此时脸色苍白,已是一副病容,立刻大吃一惊,急忙大声呼喊:“医官,医官,快到公主的车驾这里来!”
山羊胡的医官仔细观看了昭君的面容和呕吐物,然后走到单于跟前说道:“大王,公主的病是水土不服所致。”
呼韩邪关切地问:“可有大耐?”
医官说道:“说实话,公主的确病得不轻,如果我猜不错的话,今天晚上她会高烧不止,而且她的身体以前一直不是很好,所以要多加小心才是。”
呼韩邪满心忧郁,命令车队就地宿营休息。车里的昭君听到单于的命令,在里面着急地说道:“单于,我的病没有多少妨碍,不必太操心,还是继续走吧。”
呼韩邪毅然说道:“公主一日病情不稳,便一日在这里宿营;一月病不消除,便一个月停在这里,直到公主适应了北方的环境,再走不迟。”
听到单于的话,昭君清晰地感到了单于的细心和体贴,自己觉得身体还不是太差,休息一两天就会大好,所以就不再说话,任凭单于吩咐。
车队停了下来,在茫茫戈壁滩上搭起了帐篷,点燃了篝火,开始煮饭烤肉。连绵数里的帐篷和马匹,如同戈壁上的一串玛瑙项链,点缀在黄昏的苍穹下。
头雁一直站立在昭君的车棚顶上,稳稳的,如同车棚上镶嵌着的一尊雕塑。众人都知道它是跟着公主来的,以为是公主豢养的一只宠物,就和草原上的人爱养雄鹰一样。但不太明白的是,美丽的公主为何会喜欢仿佛野鸭子一般的大雁,而不是其他猫犬之类的漂亮动物。不过关内关内的人本来生活习惯就不一样,互相都不太了解,所以对于公主把大雁当宠物的事并不感到太惊奇,均以为关里人就好这一口呢。
头雁看到昭君生病,担忧之色顿生,不住地在车顶上徘徊,引得几个匈奴士兵观看,小声说道:“公主养的这个大雁还挺懂事,你看它着急的样子,好象也知道公主病了似的。”
另一个说:“那当然了,养的时间长了,动物也会通人性的。主人病了,它能不着急嘛?”
果然不出医官所料,当晚,住进帐篷里的昭君发起了高烧,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呼韩邪急得直搓手,医官也面露难色,小声说道:“大王,看来咱们要在这里多住几天了。如果公主的病明天还是稳定不下来的话,那只有一个办法了,不然会有性命之忧。”
“什么办法?”单于瞪着眼睛问道。
“寻找鸭心鸭肝做药引子,只有这两样东西才最适宜调补水土不服、脾胃不好的病人。”医官答道。
呼韩邪更是心焦了:“这里一片戈壁,连快湿地方都没有,到哪里去找什么鸭子心肝?这可怎么办,真是急死我了!”
医官看着呼韩邪的眼睛,小声说道:“大王,眼下咱们这里正有此物。”
“噢,在哪里?”呼韩邪大喜过望,赶忙追问。
十一 碎心琴
医官没有直接回答单于的问话,而是看了一眼病榻上的昭君,才示意单于跟他到帐篷外面说话。呼韩邪懵懂的随他出来,医官将嘴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公主那只大雁就是最好的药引子,大雁与鸭子本属同宗,而且不管从哪个角度讲都要优于家鸭,药用和营养是家鸭的数倍之多,公主的大雁体态魁梧、形容兼备,更是药中佳品,如同仙丹。如果取其心肝,并将雁肉慢火细炖,最后把浓汤让公主饮上几口,病痛立消,身体自然就大好了。”
“那还等什么,救公主要紧,立刻派人把大雁杀了,按你的方法烹制。”呼韩邪激动地吩咐。
医官拦住单于:“不妥,我观察到公主非常喜欢她那只大雁,每看到它时,往往喜形于色。单于请看,此刻那只大雁正在公主房内,如果贸然抓捕,恐怕公主会阻拦,一旦惹得她心焦着急,会非常不利于缓解病情。而且她倘若知道药引和浓汤都来自大雁的身体,断然不会接受,那样就适得其反了。”
呼韩邪心里发急:“公主是匈奴逃脱战火的希望,也是大汉皇帝钟情的人,如果她真有什么闪失,那就大事不好了,灾难肯定会重新降临到漠北草原。现在可怎么办才好,难道真的要偷出大雁,私下处理,不让公主知道吗?”
医官点了点头说道:“我看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单于叹了口气:“哎,我先去陪伴公主,你去安排这件事吧。”说完面无表情地又回到昭君的帐篷里。
头雁也正在帐篷里徘徊,他也知道昭君病得很重,所以心急如焚。看到病痛中昭君那难受的样子,真想上去代替她受苦。单于步入大帐的时候,用眼睛死死盯了头雁一会儿,他眼中的冰冷和急迫让头雁悚然一惊,不明白一向态度和蔼亲切的单于为何如此。
这时门外有人口中含了东西嘴里发出“咯咯”的怪声,象是平时雁群聚餐时的互相呼唤的声音。自打跟随车队之初,随行的匈奴士兵就用这种声音提醒头雁进食,经过两个多月的跋涉,现在已听得习惯了。但头雁此刻心里想着昭君,并不在意,却是床榻上躺着的公主在昏昏沉沉中也听到了声音,喘息着说道:“雁儿,你去吃些东西吧,我已经这样了,你担心也无济于事,还是要保重自己,别再又像我这样。”她睁开眼睛,发现头雁仍然不动,便加大了声音说:“快去呀,不然我可要生气了……”说着话,她又咳嗽起来,吓得头雁急忙按照她的吩咐走出了帐篷。
帐外一群士兵正在观望着,看到他出来,欣喜无比。有人小声说道:“再把它引远一点,千万别让公主听到了。”说话的人正是医官。
地上有一些星星点点的零碎食物,形成了一条通往远处的小路。头雁歪头想了一下,他本不愿吃饭,但又想到第二天也许会象以前去天山一样,远飞到某处寻找医治昭君的药物,没有好身体是不行的,所以开始大量啄食起地上的食物来,而且沿着食物的指引渐行渐远。
在一处黑暗的角落,几个士兵把箭搭在弓弦上,瞄准了正在向他们靠近的头雁。医官紧张地看着头雁,见时机已经成熟,小声命令道:“放箭——”说话间,几支狼牙箭如风一般射向不远处的头雁。
负责射杀大雁的士兵都是万里挑一的神箭手,在如此近的距离料定自己决不会失手,所以箭刚离弦,便想冲上前去,捡拾大雁的尸体,立个头功,却万没想到耳边听到几声钝响之后,眼前的大雁安然无恙。头雁绝非俗物,灵气逼人,怎么会感觉不到几支小小的狼牙箭?刚一听到弓弦响动,他便意识到了危险,锐利的目光随即捕捉到了迎面而来的几丝微微的寒光,马上张开翅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只舞动了两下便打落了所有的箭支。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这难道是一只神鸟不成?医官急忙往昭君的大帐跑去,一进帐,就趴在单于耳边小声地把刚才的奇异事件说了一遍,说话时眼光中的惊讶尚存。
呼韩邪一听也是大惊失色,不自觉地说道:“大雁竟然不怕狼牙箭,还能打落,太不可思议了!”
床榻上的昭君猛然被单于的话惊醒了,顿时明白他们要射死大雁,心中慌乱,喘着粗气说道:“单于,您千万不要杀死那只大雁,他跟随我多年,我视同知己,杀他等于杀我。”
呼韩邪看到昭君的表情也是心痛不已,长叹一声说道:“公主有所不知,你的病已很严重,只有大雁的心肝才能救治。如果你真有了什么不测,我无法向汉朝皇帝交代呀,到那时岂不是会战火再起、生灵涂炭吗?我也是没办法才去杀大雁的,谁知他根本不惧弓箭,还挥翅打落了,这可怎么好?”
帐内的人专心说话的时候,根本没注意到头雁已走进了帐中,把单于所说的话全部听到了耳朵里。此时站在角落里的头雁,心里感到了莫名的迷蒙。
昭君也明白了单于的用心,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但口中说道:“单于,我决不会让你们伤害大雁,他如果不在了,我也不愿独活世上。”一串珠泪又挂在了她的眼角。
天渐渐亮了,看到昭君如此坚决,单于和医官皱着眉头走出了帐篷,商议让士兵分开四路各自去寻找其他雁群或鸭类,但自知身处茫茫戈壁之中,希望寥寥。
帐中的头雁慢慢走近昭君的床榻,将头倚在床边,用滚圆的眼睛注视着心中的爱人。昭君病容满面,但关切之色还是呈现在脸上,低声说道:“雁儿,我们相处已是多年,看来现在要分别了。我不想看到你因我而死,我也不想让你看到我离世时的妆容,你回去寻找你的雁群吧。我怕单于他们再起歹意,你要马上离开这里。”
头雁久久地合上眼睛,小小的泪珠滴落在床边,他绝不忍在此时离开昭君。
昭君停歇了一会儿,等气息平坦下来以后,慢慢继续说道:“再有,就是你一定要飞回我的家乡替我看看我的老母和兄嫂,让他们知道我非常想念他们;还有秭归的青山,秭归的香溪,香溪里的桃花鱼,它们都时常在我梦中出现,但我再也不能亲眼见到那美丽的家乡了……”
头雁听着昭君的哭诉,悲愤地扬起脖颈,张开嘴巴痛苦地哀鸣了一声:“呷——”他记起了自己一生爱恋昭君的境遇,记起了那只因为爱自己而为自己的爱人牺牲的母雁,自己的确口不能言,但心却一直赤诚无比。虽然也许永远没有人会了解一只大雁对一个人的爱情,但天地作证、日月可鉴,我同样可以为我的爱人付出一切。想到这里,头雁的心中酝酿出了一个想法,并决定马上付诸行动。
他慢慢扭过身去,向门口走。此时昭君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用尽全身力气也随着头雁往外走,手里拿着她将要相伴一生的我——一把来自天宫的琵琶。
“雁儿,我只有看着你平安离开了才会放心,我知道你最喜欢我的琴声,就让我再给你弹奏一曲琵琶吧,祝你一路顺风,早日回到你的同伴当中。”
头雁却不在回头,一直走到帐外。门口站着很多士兵,本来看到大雁都想去抓住它,但看到后面跟来的昭君公主,只好默不作声地呆看着。单于也在外面发愁,忽然发现公主已走出了帐篷,急忙向上前搀扶,昭君却轻轻摆手,示意他不要过去。
背倚在一匹体型高大的马上,脸色苍白的昭君拨动了琴弦,一曲从未有人听过的旋律倾斜而出,回荡在旷野,鸣响在天际。在曲调中,所有人眼前都豁然开朗,一幅美丽的山水画卷映入众人眼帘,青山如黛,溪水如碧,烟雨朦胧,草舍温馨;随着旋律的深入,大家仿佛看到一个美丽的女子正坐在花团锦簇的官船之上弹奏琵琶,脚下是清澈的河水在静静流淌;乐曲慢慢开始幽怨,楼台重叠的某一处小小的院落里,孤寂的佳人站在窗前,看树上的落叶飘落,河水结冰,郁闷的心情无法排解;正当听众的心情随之失落的时候,一阵激昂的弹拨声传入耳际,是那么轻松,是那么自由,如同看到一只飞出牢笼的小鸟,跃然空中,欢快的鸣唱着;但渐渐的,所有人的心情变得伤感起来,大家在此时此地,都是远离故土,亲人在远方遥不可及;旋律中思念的情绪越来越重,士兵们放下了手中的武器,愁容满脸。呼韩邪也被情绪感染,缓步靠近昭君,看着自己未来的的阏氏,默不作声。
琵琶声一开始,头雁的舞蹈也拉开序幕,旋律带给他的都是熟知的一切,他怎能不动情呢?随着旋律,他舞着,飞着,逐渐离开了地面,越来越高。他的心一会儿进入快乐的氛围,一会儿转入孤独的境地,随着乐曲的深入而迷醉,失去了自己的所有意识。
昭君的弹奏到了尾声,浑身也没了力气,在最后一刻,她奋力拨了一下琴弦,一倏震人心肺的声音激荡开来,打在所有人的心头,而与此同时,“咚”的一声传出,韧性极强的琴弦竟然从中断开!昭君随着琴弦的崩断也颓然倒地,失去了自觉。
绝对是在同一时刻,飞舞在高空中的头雁忽然挥动了两下翅膀,头部立刻垂直向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地面落去,而且在翅膀的紧缩之下,速度还在不断加快。
地上的所有眼睛都看到了这一幕,全部惊呆,目光一起追随着头雁的坠落而滑动。
“噗”的一声轻响,头雁的脑袋极其准确地砸在一块硬硬的尖石上,脖子瞬间折成了数节,一口鲜血喷出了喉咙,眼中锐光一闪,身体激抖了两下,从此再无声息。
呼韩邪在众人都惊呆的时候,首先反应了过来,口中叫道:“公主有救了!马上剥开大雁的内脏,找出心肝,然后把大雁拔毛清洗,熬成浓汤,送到公主床边。”随即脑筋一转,吩咐下去:“所有人不许说这只死去的大雁就是公主本人的宠物,只能说是一个雁阵从此经过被公主的琴声打动,才会有一只在忽然间坠落地面的,否则斩首示众!”
尾 声
经过几个月的仔细调养,昭君公主一行终于再一次启程向漠北进发。这之后失去了头雁的昭君深恐我再离开她,所以终日把我抱在胸前。我虽是上天的灵物,却不能告诉她我知道的一切,那只深爱她的头雁和深爱头雁的母雁做出了何等的牺牲才有了今天的昭君,才有了昭君和亲那世代流传的千古佳话。
前后经过一年零三个月的艰苦跋涉,我和昭君公主一起来到了漠北的匈奴之地,受到了当地人隆重的欢迎。大家看到新到的汉家公主竟然美若天仙,纷纷跪拜口头,都说她是菩萨下凡,是来拯救匈奴百姓的,很快昭君在漠北就有了极高的声誉。呼韩邪单于在草原上和他举行了隆重的婚礼,称她为“宁胡阏氏”,意为汉家王妻。
但昭君的苦难并没有结束,和呼韩邪结婚两年之后,单于去世了,给昭君留下了一个儿子伊屠智伢师,后来成为匈奴的右日逐王。昭君因为思乡心切而且完成了和亲使命,写信给汉朝皇帝要求回到故乡。但因为皇帝由于毛延寿事件失去昭君之后,怕徒增自己的烦恼根本不愿见她,所以要她“从胡俗”,暗指她和亲使命未完。而这“胡俗”在汉家传统看来是大逆不道的,而且是lu*n伦之举,因为按照匈奴习惯“父死,妻其后母”,就是让昭君改嫁给呼韩邪单于的儿子——大草原的新任掌门人复株累单于。昭君持续三天日夜哭诉,但为完成和亲使命,最终忍辱下嫁。之后,又生两女,一个名叫顺卜居次(公主),另一个名当于居次。昭君和复株累单于共同生活了十年,又开始了独自寡居,失去了丈夫。每日只有我陪伴在她身边,弹奏琵琶怀念家乡,直到一年后她三十三岁时郁郁而终。匈奴百姓根据昭君的遗言,把我和昭君合葬在大青山旁,面朝黄河水,有山水陪伴,也好慰籍她日夜思念故乡的身心。因为有了昭君出塞的和亲成功以及昭君后裔的努力,匈奴和汉朝破天荒的有了近百年的和平,彼此相敬如宾,形同一家人。
后来南极仙翁与母雁同来探望昭君墓地,但昭君魂魄已然散去,难以聚齐。虽然昭君因为王母的胡乱评判,未能升天成仙,但善良的天下百姓感恩戴德,纷纷在各地铸庙兴宇,永世纪念昭君公主的伟大功绩,这也让南极仙翁和母雁感到由衷的欣慰。但几乎所有人都不知道,有两只被爱情充盈了心胸的大雁为此付出了宝贵的生命。
而我,一把来自天庭的宝物,一把永远存在的琵琶,一直被深埋在草原的最深处,默默地思念我深爱的主人,久久地纪念大雁爱的纯真和勇敢,期盼让它们的精神和我的琴声一起,时刻回荡在天地之间。
如果你有一天来到漠北草原,一定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竖起你的耳朵认真聆听,微风中,星光里,我的琴声和故事依然动听……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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