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张善伸着枯竭的双手,使劲探着身子往床底下拔拉着什么,半天什么也没找到。由于精力太集中,他略有些累,忍不住又把头歪靠在枕头上,“咳咳”地海咳起来。
“老婆子,死哪儿了?”张善吼着低沉喑哑的嗓子。这个老不死的!张善忿忿地想道,不在这侍候着又野哪去了,不是我你能吃香的喝辣的?
很快,他老婆子战战兢兢地立在了床前,“俺刚才往李鹏家了,他媳妇说他出去了,一回家就让他来给你打针。”李鹏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张善听了气慢慢地消了些。
看着老婆子那张苦瓜似的脸,张善心里又莫名地烦躁起来,天天对着这张脸,晦气!照往常,他看着老婆不顺眼便会随便找个茌给她一巴掌,或是一脚把她踹到墙角去。可现在没那力气了,不晓得得的什么病,一天到晚不间歇地咳,胃里还一阵紧似一阵地抽慉。
张善是村里有名的守财奴。从小便把钱看得很重,平时除了基本的生活费,从不肯多花一分钱,但即使这最基本的吃饭穿衣,在村里也算得上最俭省的。他是个退休乡村教师,如今七十有余,退休金不算低,按说该享享清福了,但他一分钱仍要掰成八瓣花,病了只胡乱吃点药,从不肯去医院。这一次看来病得不轻,在门诊上要了药也打了针却都未见效,再不见好只好上医院了。想到这里,他心里一颤,他又想到了床底下掖着的那5000块钱。没想到,这么快就用到它了。
“你过来,把那5000块钱给我拿出来。”他吩咐老婆。她蹲下身子去找钱,他看到一头花白的头发。哎,老了。本来指着用这钱养老来着,没想到要用它来看病。早知道这钱真会带来晦气,当初不该这么心强,强要了前邻的这钱,说不定这一辈子的名声就坏了。
这该死的5000块钱!他岔岔地想。
他最近总是爱胡思乱想,思维几乎不受自己控制,一会后悔自己强索了这些钱,要被别人戳脊梁骨的,一会又得意于自己仅用了点雕虫小技,这5000块钱便从天而降,一会却又为这笔不义之财带来的晦气心悸不已。
“咳咳……”他的胃又绞在了一起。 同时喉咙里一阵骚庠让他不迭声地咳嗽起来,更添了些疼痛。
他不禁将身子抬起,倚在床头上,“老东西,找到钱没?”
“没,还没呢,你放床哪头了?”
“笨蛋!就在我身子这边床底下呢……呃,想起来了,我后来又把他放在柜子里了。”
他老婆子又慌忙去开柜子门,按他的指点小心翼翼地找到一叠报纸包起来的东西。
“找到了。”老婆子一脸讨好的神情,将这厚厚的一叠东西递了过来。
张善慢慢地把报纸打开,码的整整齐齐的一叠钱便呈现在眼前。他的眼亮了,双手颤抖着,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它,然后又不厌其烦地数起这不知已数过多少遍的钞票来。
这世上谁跟钱有仇呢,他得意地想,谁又能仅凭半米宽的宅基地换取这么厚的一叠钞票呢。只有我张善!这种洋洋自得一时占据了他的内心,将他身上的病痛竞暂驱走了。
“我看,咱还是把钱退给人家吧,村里人都在背后议论咱,俺都不敢出门了。”老婆子小声地嘟嚷着。
“什么?退回去?退回去拿什么看病?你通知两个闺女,明天和我一起去医院。”
老婆子不敢再多说,忙不迭地给两个女儿打电话去了。
其实,他们还有两个儿子。
但他们都来不了。
一个在看守所内,一个正躺在医院里。
两个儿子还是蛮有出息的。大儿子在法院,虽然说没官衔,也吃了多半辈子的“皇粮”了,二儿更争气,在检察院工作不说,年纪轻轻地就混上了个主任。这让张善感觉脸上很有光,更感到自己在村里很有势力。没这两个儿子撑腰,这5000块钱能到手?
可是,自这5000块钱到手后,家里就没消停过。这个念头一闪,触到了李善的痛处,他核桃般的老皱脸缩成了一团,老泪纵横!
2.
如果不让我得病,不,自己得病是花不了这么多钱的。如果不让两个儿子出事,我宁愿不要这5000块钱。张善想着,同时用双眼憎恨地望了一下那叠钞票。他的老眼模糊中,那叠钱忽地又厚了许多,一闪一闪地朝着他逼近,似在怨艾,谁让你生生地把我夺来?
张善的心头一颤,这钱,也是认得主人么?不给自己带来一丝好运,还要这样充满怨尤。哼,钱能懂得什么?他不禁为自己多余的思量恼怒起来,我这是怎么了?钱是好东西呀,到了谁手里谁就有好日子过。
可是,自得了这钱,我并未过上两天好日子!
张善在这儿翻来覆去地想着心事。忽然个声音闯了起来,把他吓得一激灵,“大爷爷,在家吗?”
是李鹏来了。老婆子慌忙答道,“在呀,快进屋!”
李鹏又给他量了量休温,“真是怪了,你这也不发烧,怎么这么长时间总不见好呢?依我看,咱这儿毕竟没有什么先进的仪器,您还是去大医院检查检查吧,咱又不缺那两个钱。”
这话却又触到张善的疼处,他半晌没吭一句。倒是他老婆子替他应道,“这就说要去瞧瞧呢,得的什么怪病呢。”
“嘶……”李鹏吸了一口气,很仔细地思量了一下,“我一开始以为是普通的胃病,开的都是好药,还打着针,如果是胃病就应该早好了,看来不这么简单。”
李鹏走后,张善的心更凄惶起来,难道会是什么不治之症、绝症?果真是应了前邻的那句“这钱会带来晦气的!”
也许,这钱真不该要,早知道会出现这么多事,这钱真是不该要的。他的心里愈发苦恼,身上的痛也更厉害了,闭着眼躺在那儿直哼哼。
像旧时的电影一样,他的眼前闪过了一幕一幕。
前邻盖房时,“大哥大哥”地喊着他,求他能看在原来关系不错的份上,让给他那半米宅基(没这半米地基,盖的房便不合规范)。他死活不依,对方又主动用一整块其它地方的宅基和他换这一点地方,他假装应允,但要求对方签一份协议,是关于新房的高度的。对方不善心计,不以为这协议有什么了不起,竟然中计签了字。对方上了当,他在心里乐开了花,真是愚昧呀!一点都不懂法,你不懂,可我懂呀,我两个儿子可都是法的“代表”啊。
事情在他的意料之中,前邻当时急于征得他的同意,匆忙之中签了字,果真后悔了,现在的房子都比以前盖得宽敞明亮,依协议的高度盖起的房子岂不是太“扎眼”了?前邻于是要盖得高些,他以冲了风水为由,坚持不让盖。前邻不顾他的阻拦,强将房子盖得超了标(协议高度),他以死相逼,不把高出的部分给拆了,我让你盖不成。前邻又一次拉了脸来,请人来说情,说要给他认个错,愿意出几百块钱让他消消气。几百块钱?笑话,他家弄着副业,估计几天就能挣上千元,就给我这点,打发要饭的?但他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肯说,对来人说,我能缺那两个钱?这房子必须拆了,不然我就告他去!
僵持了一段时间,他看对方仍不明白,便让两个儿子出面,告到了乡里。乡里派人来协调,当然要碍着儿子的面子不敢怠慢他,他便也说了实话:其实这事也好解决,他违反了协议,你们要罚他的钱,补偿我的精神损失,他也早说给我钱来的,但就几百块钱,太少!那干部一听明白了,几百太少就得几千呀。于是对前邻进行开导,给他5000块钱得了。
前邻当然不愿意,5000块钱可不是小数目,凭什么白白给他?干部不高兴了:他两个儿子都有权势,你要打官司也花不少钱,况且也赢不了,给他5000块钱既省心又省力。你愿给就给,不给拉倒,不过这会不给的话,以后找我我也不管了。
前邻这才明白,原来张善是眼红他家有钱,故意要讹他的。但想想乡干部连哄带吓的话,他感觉拿了钱也心净,尽管有些窝心。经过一番思量,前邻拿出了钱。于是,这5000块钱顺顺当当地到了张善手里。
前邻给他钱当天,他精神相当抖擞,将钱数了又数,发现少了个零头(加上精神损失费,最后的协调结果是5069元),他立马变了脸色,欺我年老呀!前邻乖乖地给他添上了零钱,他立时又笑迷迷地了。
“等你们房盖成,我和两个儿子去你家喝酒去。”钱到手了,便要尽力挽回些乡邻的情面。前邻是个厚道人,没答话,但他媳妇在旁说道:“这钱到了你手,会给你家带来晦气的,没准你要用它买棺材的。”
3.
领到钱的第二天,两个儿子从城里赶来给他庆祝。二儿子开着单位的车,这让张善倍感荣耀。可车子到了胡同口却犯了难,小胡同窄,进不去,放哪儿呢?看来只有放前邻门前了,正巧,前邻媳妇要出门,二儿子陪笑上前,“婶子,车放您这儿了。”对方正眼都不看他,领着小孙子径直往外走,边走边说,“小呀,长大后做事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不然会有报应的。”
二儿子这顿饭吃得很窝心,前邻媳妇的话让他感觉别扭,以前见了面,对方多亲热呀。看着父亲高兴的样子,他却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低着头喝闷酒。
回家的路上,他心里总想着这件事,竟有一丝后悔,父亲又不缺钱花,这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尴尬呀。当初自己就不该找领导给那个乡干部施加压力。
二儿子忽然感觉头疼起来,眼前老晃着前邻媳妇充满怨恨的那张脸,耳里也总是那句“会有报应的”。突然他听到“砰”的一声,便本能地把车往左一拐,又听到他大哥“哎呀”一声惨叫,他看到哥哥头上的鲜血,立时给吓得清醒了过来。“前面好像有个人。”大哥捂着头,好像伤得不算很厉害,他稍微松了一口气,开了车门往前一看,不禁傻了眼,自己撞上了一个骑自行车的老人。
半小时后,救护车和警车几乎同时抵达,哥哥和那个老人被送往了医院,而他则因酒后驾驶被刑事拘留。
此时,李善正喝着小曲儿躺在沙发上,双眼微闭,想着自己省了一辈子,有了这钱,也该买点好吃的营养品了。不行,得等到关键时刻再用,这样吧,先把那点零头花了,买两袋老年豆奶粉之类的。想到这里,他心里更得意了。这时,电话突然“叮呤呤”地响起来,二儿媳妇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都是你个老财迷,快送钱来,你儿子出事了!”
张善先去医院看了趟大儿子,又去看守所看二儿子,但一分钱都没带。
“儿啊,我那钱不能动呀,那是我和你娘养老用的。”他对两个儿子说着同样的话,两个儿子都没吱声,只是两个儿媳妇都黑着脸不理他。于是,他又补充道,“等我和你娘老了,剩下的钱都是你们的。”
“咳咳……”回到家后,张善便咳了起来,路上风太冷了吧?他喝了点水,但接着胃里也不舒服起来,后来疼得一阵胜过一阵。“老东西,快、快……去喊李鹏!”他冲着老婆子喊,但比起以往的粗声呵斥,明显地有些有气无力。
哎,高兴了没两天,这倒霉的事便接茌来了,张善第一次想到了前邻媳妇咒他的话,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4.
两个闺女相续到了,下午他们便收拾了东西去了市医院,和大儿子在同一个医院。
奇怪了,这里有这么精密的仪器,医生竟也查不出他的病因。一切正常呀,但他仍是咳,胃里仍是抽搐。最后,医生摇摇头,只好给他输了几天针,开了些胃药。
但仍不见效。“要不,你们去省医院看看去。”医生有些歉疚地建议道。
算了,不看了,大概是器官老了吧。张善嘟嚷着说,其实,他是怕花钱,虽然自己能报销一部分,但还是要从自己腰包里掏不少呢。
张善在两个闺女的护送下出了院,回家没多久就把她们打发走了。两个闺女家都嫁在了农村,家里穷,吃东西没个够,又老在眼前晃,看得他心烦。
他叫老婆子把那5000块钱又拿出来,放在手里又爱又恨又怕地摩挲着。这次看病他最终没用这钱,也不知是舍不得还是其它原因。
又二十多天过去了,大儿子已出院了,但落了个偏头疼的毛病,二儿子也被释放出来了(说那个老人只是被撞昏了,经抢救已保住了性命),但因影响不好官位没保住,降职为一般干部。
他没敢问两个儿子花了多少钱,恐怕不止几个五千吧。
他的气力愈发小了起来,到后来连咳嗽的劲也没了,嗓子里的痰憋得他喘不上气,待他用力喘气时胃里的抽搐也一阵紧似一阵。他感到死神正在向他逼近。
这天晚上,张善把老婆子喊到床前,把存折交给她,他一辈子不曾让她摸过他的存折。老婆子有些不知所措,也许是因为两个儿子都不愿来看他、他又对两个闺女没有疼异之情吧,他竟然在弥留之际把存折交给了她。她不由得鼻子一酸,落下泪来。她本来心里一直是恨他的,恨他对自己的苛刻和无情,她恨他但又不敢反抗,也不敢表露,只好唯唯诺诺地委屈了一辈子。但这一刻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竟然流下了眼泪,许是看他确实可怜吧。
“你把那5000块钱给、给……给我拿来。”老婆子把钱拿了来,张善颤抖着双手把它搂在胸前,他连看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走之时,这钱要烧在坟前。我要把它带走,连同晦气一起带走。我、我、我……我好后悔呀。”他憋着一口气说完这话,一下子瘫软了身子,半天没一点动静。他老婆子以为他死了,连连喊道:“他爹,他爹!”他却又断断续续地说道,“存折里的钱有5万,你、你、你留两万,剩下的两儿子一人一万,两闺女一人五千。叫他们不、不、不……不要恨我。”说完,便带着遗憾咽了最后一口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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