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主任下班回来，便站在这第二层楼梯的平台上。透过窗格子的斜阳，他出神地望着窗外，他不是在欣赏楼梯口的夕照，也不是在领略宋词里那“独语斜栏”的意境,他没有这份闲情逸致，他在盼自己儿子的归来。今天是周末，是他儿子的十五岁的生日，早晨他还特地去菜场买了几样好菜，现在妻子在楼上正做着饭菜。儿子罗军今年初中毕业，在归灵山镇中学念书，成绩相当不错的，做父亲的当然想儿子考上重点高中，今后再考重点大学。可学校里老师说，难那，前些天学校开毕业班学生深长会，罗主任以镇领导和学生家长的双重身份出席了会议。班主任欧阳老师是一位年近而立的女教师，文静、温柔、美丽。她向罗主任反映了罗军的学习情况：“这孩子念小学时她就教过，平时学习很用功，很不错，可镇中学能考上重点高中的人，每年不过十二三个,罗军在全校的名次总是排在二十几名。不过，考试中超水平发挥的话，那也很难说……”

夕阳慢慢地淡下去了，楼道里飘来许多人家掺和的饭菜的芳香。

这单元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向罗主任打招呼，烦得罗主任都有些应付不来，他烦燥极了，踱着步，烟，就剩最后一支。

妻子在楼上说,饭菜都快要凉了。

天渐渐暗下来，新装声控路灯被抽烟的咳嗽声点亮了，这楼梯口很亮，前几天刚用308粉刷过的，新漆的栏杆还散发着油漆的香味。

院子外传来自行车的铃声，有个黑乎乎的脑袋在院墙边一起一伏，儿子回来了！罗主任有些激动，毕竟一周不见儿子了。

他又想抽烟了，可烟盒子里已空空余也，他摇摇头，将烟盒一掷，咚咚咚地走下楼梯口，向院墙外的商店走去。

儿子将单车交给父亲，也就朝自家走去。一周没有回来，这楼道全变样了：墙壁粉刷得洁白如雪，光滑的瓷砖贴成的地面，路灯也换新的了，只不知哪个有点宝气的，在洁白墙壁上用木炭写着“楼上请”几个大字。

军军差点要骂出来，然而在这木炭写成的三个黑字的下方，由二楼至三楼的转弯处，一个崭新的信封，静静地躺在路灯下，鼓鼓的，像装着什么贵重的东西。罗军拿起来看了看,随手放进了自己校服的口袋里。

进了屋，妈妈把饭菜已端上了桌子，满满的一桌子，军军才记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妈妈责怪儿子回来得太晚，军军解释说：他去打球了。

罗军发现，他父亲今天特别哆嗦，又是期中考试怎么样，又问他们篮球赛谁当裁判，又责怪妈妈的菜这个咸了，那个淡了，又是要军军脱下校服，赶快洗澡……。

军军他不会随便脱下校服的，因为口袋里还装着一个胀鼓鼓的信封，鬼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东西！晚饭的餐桌上,父亲为儿子罗军的生日敬酒，于是全家人一齐举杯。

放下了酒杯，父亲问儿子：

“听说你们学校有两个市级‘三好学生’的指标”？

“你听谁说的？我不知道”！“你们班主任欧阳老师,她说，如果评得上市级‘三好学生’,还可以加上二十分”！

“那也只怕轮不到我！”

罗军只顾大口吃饭，似乎认为此事与他无关。

罗主任听欧阳老师讲，市级“三好学生”每年他们学校就只有那两个指标，为此这个领导打招呼，那个领导讲情面。师生们许多双眼睛都互相看着它呢！为此，罗主任也不止一次地跟学校领导打招呼，可校领导都说，只能公开评选。

罗主任很失望，他知道二十分在考场要挤掉多少人，考重点高中，你差一分就得罚那么五、一万元的，还得去求爷爷、告奶奶的，这考分的重要性，对在考场上摸爬滚打过好些回的罗主任来说，再清楚不过了。

晚上，罗军没有象往常一样守着电视看球赛，他将校服脱在浴室里，痛快地洗了个澡，去自己的卧室，抱头便睡。

半夜里，忽然醒来,他一摸自己枕头下的信封还鼓鼓的,他睡不着了,他悄悄地拉亮了电灯,信封上什么也没写,完全是邮局的标准信封,他小心地将信封拆开：呀,里面是一叠崭新的钞票!他将钞票抽出来,一张一张地数,数了三遍,没错,一共是一千零一拾元,他觉得有点好笑,那本阿拉伯的民间故事集《一千零一夜》也是这个数，在自家的楼梯口无意拾到这么一笔巨款,而且当时楼梯口声控开关的灯还亮着,这本身就有点像天方夜谭!

又是一个周末来临了，罗主任从办公室回到家，吩咐妻子做饭,自己就地楼梯口守望儿子的归来。他记得儿子刚上学的时候,罗主任就每天拿着书包,把儿子送出这楼梯口,亲眼看着儿子走出这院子的铁门……可眼下儿子又很快初中毕业了。

靠着栏杆，罗主任守望着，从彩霞满天，到月满西楼，好容易听到院子外的车铃声了，院墙外一起一伏，两个脑袋，好像还有个女的。

走下楼梯口，罗主任像往常一样，接过儿子手中的单车，又和欧阳老师握了手，罗军带着班主任老师上了楼。

欧阳老师才记起自己是第二次来到这幢镇政府的家属大楼里。这院子变了，楼梯口粉刷得这么漂亮，院子后面还摆放着这么多花盆，可原来是一栋旧楼。那时，欧阳老师刚从师范毕业，教念小学的罗军，罗军这孩子太调皮，常常当着学生喊她的小名，有次，居然在办公室的门上画她的漫画，欧阳老师气不过，将罗军喊到办公室训了一顿，并通知他，明天到他家家访。当欧阳老师走进罗军家的楼梯口时，只见楼梯口的墙壁上又是一幅漫画：一只长着辫子的乌龟，尾巴弯着，还撒了一泡尿，旁边写着：“欢迎欧阳老师来家访！”把欧阳老师气个半死。想不到，在罗军初中毕业的这一年，她又当上了罗军的班主任，又一次走进了这楼梯口……。

寒喧了几句之后，罗主任上楼来了。欧阳老师便说明了来意：上周罗军回家，在你们院子的楼梯口，拾到了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一千多元的现钱。罗军同学拾金不昧，将钱交给了学校，受到学校的表扬。这事在师生中引起强烈反响，学校准备就此事作为典型材料，开展一个“讲文明、树新风”的活动。我想来进一步了解一下当时的详细情况。

听说儿子拾到巨款交给了学校，罗主任和他的妻子都很惊讶，罗主任连声夸赞自己的儿子“拾金不昧，应该表扬！”

欧阳老师问：“罗军拾到钱包后，就没有向家里作半点透露？”

罗主任只是摇头，正在厨房忙乎的妻子也出来，连声说：“是老师教得好！要感谢老师的教育！”

“只是……”欧阳老师不知如何把话说下去。

罗主任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老师，他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

“这孩子很坦率，”欧阳老师喝着茶，告诉罗主任，“只是他拾到的一千零一拾元钱，他自己花掉了壹百元，您看这……”

罗主任一听，气得扬起巴掌要打罗军，幸亏有班主任在一旁劝架，罗军的母亲也在一旁连声埋怨，“这孩子……这孩子……”

欧阳老师说：为了配合学校的宣传工作，罗军同学花掉的一百元我已替他补上了，学校准备将罗军的事迹汇报到市教育局，这样一来，罗军同学评上市级‘三好学生’就很有希望了”。

说了许多感谢的话，罗主任送走了欧阳老师，家里的气氛渐渐的缓和起来。罗主任对儿子语重心长地说：“捡的钱，属别人的东西，应及时交公才对，这钱如果是一位垂危的病人的呢，那就将因此而断送他的生命；这钱如果是某个农民工回家过年的呢……”

第二天，罗军回到了学校。第二节课，在升旗仪式之后，校长就罗军同学拾金不昧的事迹在学校广播里进行表扬，还给罗军同学胸佩大红花，照了像，嵌进学校的表扬栏内。本来就小有名气的罗军，一下子成了校园里的新闻人物，同学对他投来羡慕的眼光，只恨自己没有运气，从来没有捡到过钱……

罗军拾金不昧的优秀事迹很快就在校园广播站得到了宣传，消息不胫而走，市电台的记者也扛着摄像机来了，记者们想地这“红五月”的日子里抢条有价值的新闻。

在同学们的簇拥下，欧阳老师带着记者来到了罗军家，记者想在这里拍几个具有现场感的镜头。随着罗军的脚步，镜头摇向楼梯口，从一楼摇向二楼。到了二楼平台，这“楼上请”三个黑色大字与雪白的楼梯口极不协调。记者停了镜头，问罗主任：“能不能将这几个字擦掉？太煞风景了！”罗主任见儿子要上电视了，喜得满脸堆笑，连忙吩咐妻子去楼上拿来一块干净的抹布来，把这几个黑字赶紧擦掉，他的妻子一边擦着这几个字，一边骂着这缺德的写字的人。

罗主任看着自己的儿子在记者的摆布下，上了镜，他感到一种比当年提拔当镇长还刺激的满足。

当天晚上，罗军所在的镇中学举行集会，收看关于罗军同学拾金不昧的事迹的新闻报道，之后校长又在广播里就罗军同学拾金不昧的优秀事迹表扬了一通。罗军同学胸佩红花端坐在学校礼堂的主[xi]台上，一脸的严肃。

于是在市级“三好学生”的公开评选中，罗军以压倒一切的绝对优势，获得全数票。

罗军同学拾巨款交公的消息传遍了学校所在的这个小镇，可是这钱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还没有人前来认领，当然也有丢失了钱包的，不过数字对不上，也有镇上几个小流泯来冒领的，于是这一千零壹拾元的巨款，至今仍然锁在学校的保险柜里。

一期又结束了，罗主任带领镇计财股几名财务人员来学校审帐，面对儿子交公的这笔款项，罗主任也不知如何处理，只是将儿子用亏的一百一十元钱悄悄还给了欧阳老师。

从学校回到家，罗主任喝了几杯小酒，略有几分醉意，他打着饱嗝走进了自家的楼梯口，他很得意自己前些日子亲自导演的“楼梯口奇遇”，他拿着包，又走上了这二楼的平台，只是墙壁上那抹不掉的木炭写的三个黑字，又如电影的画面一般在他的眼前淡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