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浮沉
电影曾经给无数乡村少年带来梦想,鼓舞着他们走向广大世界。
——莫言
乡村电影
那时在乡村,电影——这种最先进的大众艺术,是按照县里或公社里的统一安排,在每年农闲时节才到各个村子里巡回放映的。看电影,对于温饱还有问题的老百姓来说,无疑是一种巨大的“精神奢侈”。村子里“来了电影”的消息一传开,无论孩子还是大人都会像过年过节一样立时喜庆起来。
孩子们便忙着去“占窝”。拿粉笔在放映场最好的位置上画割“势力范围”,用石块圈起来并修建包括“茅厕”在内的各种工事,一整天忙个不亦乐乎。可那工事好不禁打,到晚上人拥挤的时候,不攻就自破了。
放映员用月亮铲挖两个坑栽上高高的杉竿,将大如屋山的黑边白底儿的银幕挂上,人们的心顿时亮堂了许多。
各家的晚饭也比平时早了些,急急忙忙关门锁户,大有万人空巷之势。外村的“看客”们也绝不放过这难得的机会,早早地从几里甚至十几里外陆续赶来。一霎时放映场便热闹起来:里三层外三层挤个水泄不通,墙头上、柴垛上、树杈上甚至屋脊上都爬满了人,实在没地儿了,只得跑去看反面;说笑声、争抢声、唤人声、艾怨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彼伏此起;有些坏小子抓了泥土沙石故意往人堆儿里扔,砸破了头,眯了眼,激起一片怒骂,或造成一阵拥挤,碰哭了孩子,撞倒了老人;有时还会爆发“中外”大战——本村人欺“生”,外村人“犯主”,于是,闹出几场群架也是常有的事。
放映员在大队支书的陪同下海吃山喝一番,在社员们的焦盼渴等中姗姗而来,发起“电锅”(发电机),然后神气十足地调试着镜头。孩子们调皮地偷偷将手或头伸向难得一见的电灯光中,做着各种古怪的姿势,投射到银幕上,引起憨厚朴实的人们阵阵快乐的笑。
正式放映前一般还会先放一些“加演”片。有带伟大领袖和导师毛主[xi]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光辉形象的时事纪录片;有“预防农田病虫害”的科教片;也有“打倒四人帮”字样的幻灯片等等。之后,就像现在电视台中插播广告一样,大队支书也要借机讲上几句儿,讲一些“嗯嗯啊啊支支吾吾吆吆喝喝”之类的话。
演“正片儿”了,全场骤然安静下来,千百双眼睛都集中到银幕画面上,大气不出,生怕错过了任何一个细小的情节。人们的心情很快随着剧情转动起来,不自觉地就融入到故事里面去,或欢喜或沉默或咒骂或泪流满面……直到影片结束了,仍不能自拔。
片子的内容,大都是反映我国社会主义改造,反映抗战英雄,或历史剧、文革样板板戏的,像《金光大道》、《艳阳天》、《平原游击队》、《地雷战》、《白毛女》、《沙家浜》、《红灯记》、《杨门女将》、《两个小八路》等等……电影一片儿片儿演下去,常常持续到深夜。孩子们的兴奋劲儿一过,困神来了,年龄小的支撑不住便躺在母亲的怀里熟睡了,直到第二天醒在自家的炕上,才后悔莫及,只有小脚被冻得跟猫咬了似的感觉依然还在;年龄稍大些的孩子靠了毅力直撑到放映员说再见,揉着迷迷糊糊的双眼,仍久久注视着缓缓降下的银幕不愿离开……
此后的好多天,男女老少们还都沉浸在电影世界里,谈论着仍和电影有关的话题。孩子们到了学校第一件事不是去读书,而是绘声绘色交流着看电影的感受,惟妙惟肖模仿着杨子荣、李向阳、潘冬子、洪常青、张嘎子……面红耳赤地争论着以好人坏人作为评价标准的是是非非……
三十年的时光化风而去,乡村电影给了我无尽的回忆。我无力评判电影艺术质量的高下和分析目前电影市场日渐低迷的因由,只不过想借了电影记忆的翅膀回一次有着无限思念和梦想的童年老家罢了。
自1905年,北京丰泰照相馆拍摄谭鑫培主演的京剧《定军山》片段算起,中国电影已走过了她辉煌的一百年!这也是中国近代史最深重、变化最大、最不可忘记的一百年!
写此小文,权当献给百年中国电影的一点博爱吧。
2004年11月—2005年3月稿成
2007年12月再改于连天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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