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终于从一片迷蒙的云海中露出银色的机身,他用力搂了搂紧贴胸口的书袋,一阵不可抑制的眩晕之后,舱门已开,他曾经矫健挺拔的身姿已蹒跚出明显的老态,拒绝了空乘的搀扶,缓缓地走下了舷梯,千里万里终于寻到了她,终于可以和她长相厮守……
佑大的客厅里两张藤椅慢慢的摇着,有微小的尘埃在光影里轻移碎步,他细心地为她铺好已吸收了足够阳光的毛绒垫子,轻轻地将紧贴胸口的书袋取出来放在上面,终于有了她的陪伴,终于可以和她一起细数如烟的往事,从此不再是寂寞的旅程。书袋里一本精致素雅的集子在藤椅有节律的摆动中滑了出来,他一次次地将它重新装进书袋不忍翻开,只是集子封面一片漾在重重秋水中的落叶仍不可避免地钻入他的眼帘,只这一瞥,他就已涕泪涟涟,低低的哽咽声中,恍若已见她无数个不眠的夜里灯下执笔,将一生的相思和爱恋汇聚成这本只留给他一个人看的集子……
她是他的学生,一个酷爱中文的学生,四十年前一个秋叶飘零的日子,他们相互敞开了心扉,那是举国上下都在风起云涌的政治运动中挥洒热情的时候,他们的爱情却不知趣地萌发,他们的师生恋引起了喧然大波,在群起攻之的关键时刻他又因一篇杂文涉及敏感字眼而获罪,十年的牢狱,十年远去北大荒农场劳改,很多热络和熟识的人都避之唯恐不及,他本该灰暗的人生只因为她辗转传来的只言片语得以支撑,这十年,他无从打听她的生活,也无从知晓她的境遇,他谨小慎微地活着生怕牵连任何人,这十年,在精神和物质几乎空白的日子里,他像不知疲惫的陀螺勤恳的劳作和表现,期盼着和她团聚的那一天……
十年后,发疯般的寻找,他才得知了她早已嫁人,并且已远涉重洋,他恨,他怨,他痛,日子仍旧一天天的过去,他又重新拿起了教鞭,培养出了一拔又一拔成绩优异的学生……
又是十年,他仍然孤然一身,单位按贡献分给他一处三居室的住所,心如死水的他意外地从纷至沓来的学生口中听到,她的丈夫已经不在,她靠做华文家教和时断时续的译文稿酬度日……
在他渐渐淡漠的鄙视和憎恨中,又是十年过去了,他到了退休的年纪,邻人劝他找个伴,最美不过夕阳红,不要再这样委屈自己,他摇了摇头,这一辈子,只爱过她一个人,早已断了这份心思……
三年前,多年未见的远房亲戚叹息着告诉他一个秘密,她的远嫁是因为当时为了救他而去求一个正当权的造反派,却不幸遭到了那个无赖的侮辱,无颜苟活的她在寻死未果后远嫁他乡,并很快去了国外,她临行前一再地叮嘱亲戚不要透露这一切……
佑大的客厅里两张藤椅慢慢的摇着,有微小的尘埃在光影里轻移碎步,书袋里一本精致素雅的集子在藤椅有节律的摆动中滑了出来,一片漾在重重秋水中的落叶映衬出她清逸隽秀的行楷--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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