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父亲回到了他工作过的山丹县,一到这儿就迎来一场雪,雪落无声。
雪花轻柔,恬适,活泼,自由自在。雪落下来,落在焉支山巅,落在苍松古柏的枝头,落上山羊和牛马的脊梁,落进石头与灌木的内心。
雪不停地飘落。
我们沿着一条崎岖的羊肠小路,向上攀登,眼前一片白色。是单纯的白,是银亮的白,是覆盖灵魂和思想的白。白的峰峦。白的崖壁。白的荒草。白的意境。只有一种白,笼罩覆盖着鸟兽的足迹,还有人的影像声音,还有梦幻杂念,都在纯朴原初的白色里淡化、退隐,成为蝴蝶般的雪花,围绕着山飘飞,潇潇洒洒……
我是来寻找单于的。民谣说,焉支,焉支,里面藏着单于。那个头戴羽翎、矮小丑陋的匈奴首领,如今去了哪里?残山剩水的背后,难道仅仅只留下一个个悲凉的故事?风无语,雪纷纷落下,我的疑问传递给了潺潺溪流,水掉头东去。浪花说,去看看遗落的残垣,去听听呼啸的西风吧,也许,那里有你追寻的答案。而山静默,雪茫茫。我在低洼的山谷始终没有发现任何遗迹,包括废墟,包括烽燧,包括生锈的刀和箭镞。一切都无法与时间对抗,就连匈奴王国炊爨的灶台、饮马的石槽也被深埋于地下,从黝黑的土缝里钻出荒草,一丛一丛,一墩一墩,在风中摇曳着千古寂寞。
狼洞变成了云岫,不见了狼,白云就在洞穴前盘桓,或者有黄柏刺,枝头上缭绕着雾岚,仿佛丝丝缕缕的幽情。匈奴崇拜狼,以狼为图腾,在漫长的征战过程中,辽阔的东北亚草原,曾经是“狼旗”飘扬的世界,而如今只剩下空荡荡的狼洞,忧伤得犹如一只只凝望历史的眼睛。
对于焉支山,匈奴人也留下了唯一的一首诗:“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地方志记载说,古代的焉支山产一种植物,颜色如丹,可以做妇女的化妆用品。匈奴占据河西走廊,曾派人大量采集这种植物,供随军将士的妻女使用。红唇秀颊,云髻扶摇,风姿绰约,那些浑身带有“骚味”的游牧女子一度成为引领时尚的佳丽。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霍去病西征河西,剑指祁连,焉支山下的妇女一夜间红颜尽失,风华凋零,美梦随风火狼烟一同散落于峡谷丘陵。
她们没有留下芳名。如同旋开旋落得金露梅,花朵被风尘覆盖,空余怅惘的叹息。我翻阅卷帙浩繁的史书,在漫漶的文字中,只有一个叫阏氏的名字或隐或显。阏氏乃匈奴单于的王妃,是一种统称,并非确指哪一位女性。当地百姓说,匈奴头曼单于的妻子阏氏曾经卜居焉支山,在霍去病征战张掖的时候,阏氏成了俘虏,不久便自杀身亡,她的头颅被汉家将军得到,制成了饮酒的器具。想象中,霍去病班师回朝的日子里,军帐里歌姬起舞,琵琶声声,庆功的将士饮酒欢歌,阏氏的白骨骷髅斟满葡萄美酒,点点滴滴的酒,火一样燃烧的酒,从将士的唇角边流淌下来,陶醉了如血的黄昏残阳。
我们坐下来,父亲点燃一根香烟,慢悠悠地吞云吐雾。在白茫茫的大雪中,我恍惚也幻化成一株荒草,身上和内心落满了时光的雪片和烟尘。其实,任何人都是草,头曼单于是草,阏氏是草,霍去病是草,所有的草被岁月的风霜浸染、摧折,最后枯黄飘落,化成泥土,待来年春雨滋润,新一茬的草又开始吐翠摇碧,周而复始,万古如斯。民间传说,阏氏临死时留下遗言:请把我的尸骸运回故乡。她的故乡在哪?是寥廓的河套平原?还是苍茫的阿尔金山丛林?没有答案。我所知道的仅仅是一些荒诞不经的故事,故事里的阏氏,已经变幻作一片邈远的云霞。阏氏是一株可怜的草,最后连叶片上的一滴露珠也没有留下。
雪悠悠地飘落。
登顶,脚下的雪接近寸余,踩上去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山野愈发空寂沉静。一只岩羊跑过去,消失在远方的森林。两只狐狸站在灌木中,冷漠地看我。在它们的眼里,我们很可能是不怀好意的怪物,代表着枪、子弹和血淋淋的刀子,或者说,我们就是致它们于死地的阴谋和陷阱。狐狸的目光被雪映照得分外寒冷、阴郁。只有马是平和的。几匹马徘徊在草地上,或啃食野草,或闭目养神,悠闲,安静,自由自在。两千多年前,河西走廊就建有马场。古诗中说,胡马,胡马,放牧焉支山下,大概指的就是当时的情景。匈奴的马,土蕃的马,还有汉朝的马,唐朝的马,均在此繁衍生息,然后走向烽火狼烟的战场。紫骝黄膘,铁蹄铜骨,萧萧西风中,它们的身影俊美而矫健。现在,焉支马就站立在我的身边,它们虽然不会说话,但永恒的沉默里,依然存留着祖先的傲岸魂魄。马的眼睛对视着漫天飞雪,对视着苍古的石崖,在这种对视中,历史的记忆开始走进马的血液,野性复苏,它们面对天空,突然发出了一声声长啸嘶鸣……
雪一直落着。雪落到匈奴远去的背景中。雪落到霍去病的葬礼上。雪打湿了一个又一个朝代的梦境。高适与岑参,王维和李白,还有宋时的词人,明清的诗客,他们有的亲自登临焉支山,有的远眺雪峰苍峦,留下吊古的诗文,想象与白雪一同氤氲、飘逸,追怀遥远苍茫的人文历史,数千年过去,人们仍然能在鹰隼的眼眸里,清晰地望见他们的身影。
雪落下来。焉支山一片寂静。亘古的黄昏,亘古的萨满唱诗,从我幻想的匈奴祭坛上缓缓升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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