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猴骂骂咧咧地捧着几个黑匣子朝后山走去。“你些穷鬼，生前不积德，死了还要害老子。”

殡仪馆最近生意好，馆长命令把一批长久以来无家属照应，说具体点就是没有交费的骨灰处理掉。每次这项光荣的任务总是落在瘦猴的身上。

“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大把拿钱，最苦最累的活都是我来干。”这次他骂起了馆长。这年头，活人挣钱不容易，死人的钱倒好赚。火化一个人1000元，剃头200，化妆费200，（若是遭遇车祸横死的，外加整容费1000，上不封顶。）服装1200，骨灰盒100，花圈每把五十，最低不少于四把。道场仪式酌情另加。最近，殡仪馆又乘着创卫生先进城市的东风，联合环保局发出通告，外边的花圈、寿衣一概不得入内……殡仪馆又大捞了一把，花圈卖到80，寿衣最普通的也得1500元。殡仪馆后面，山脚下就是火葬场，那高大的黑烟囱冒着的缕缕青烟，就是他们的工资、福利、奖金。只不过瘦猴茶壶里煮饺子——自己心里明白，他不过是这儿最卑贱的角色——干得是牛干的活，拿的是驴子的钱。

人死了并非一了百了，要拿回骨灰盒，加收一百。若是寄存，每年交管理费240元。为什么？逢年过节要烧香呀。若是你亲自来拜祭，对不起，门票每人20，香辣纸等一应物品不准带入，交100元钱，殡仪馆都为你准备好了。若是连续两年没有人给你交费，这骨灰盒只有被处理掉了。怎么处理，简单——就是往后山上一扔。每年都有一些穷鬼被逐出门户。

无怪乎老百姓都说，这年头没钱——死了都没处去。这话不假，最起码殡仪馆不收。可就这样子，这里还是门庭若市——因为这是本市唯一的一家殡仪馆，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跟他一起的聋子这两天有病没来，可把瘦猴忙坏了。他是炉工，专门管火化的，说白了就是烧死人的。

这年头有钱人有的是，有的金银首饰戴着就一块烧了，有戴戒指的，有戴项链的，有戴金表的。如果别墅、汽车能塞得进去，只怕有人还要弄辆奔驰弄栋花园洋房一块烧呢。死人身上的东西一般人是不敢动的，最后不过都是便宜了这些火化工。因为一般的人穿戴整齐后送过来，亲人是近不了焚尸炉前的。

“奶奶的，你些家伙只知道捞外快，损阴德的事让我做。”瘦猴心里老大不快。一不小心，跌了个嘴啃泥。手里的匣子一个个滚出老远，白花花的骨灰洒落一地。原来是他的脚下绊着了一个树桩。瘦猴看看前面幽深的树林和脚下齐膝的的长草，感觉脊背发凉。

这也算交差了，瘦猴心想。他爬起来，作了两个作揖，拾起骨灰盒，忙不迭地跑了……

晚上，又迎来了一个大主户，丧者一看就是有钱人，殡仪馆门外光别克以上的小车就停了好几辆，送丧的队伍足有一个加强连。死者装束整齐，被用小车推了过来，家属特意弄了两个非常逼真的女人模型，说是让到地下一块侍候老爷子。啧啧，有钱人就是不一样，生前包二奶三奶，享尽了富贵荣华，死后还想过逍遥日子，好事情咋都让他们算尽了？瘦猴心里想。

外边的家属连日劳累，这会儿看大事差不多了了，也就不见了踪影。天赐良机！瘦猴心里乐开了花。一眼就瞅见了死者手上戴的一枚拇指宽的戒指，还有劳力士手表……瘦猴用眼角的余光看看门口没人，以非常娴熟的动作把它们转移进了自己的腰包。“你狗日的，死都死了，还摆什么阔？”瘦猴心里说：“他们都有外快可捞，今儿个你也算救济一下我吧！”

老人双目紧闭，面色如生，神态安详。瘦猴不断感叹着化妆师的高超技术。啧啧，这年头，死人也能整出个活人样……瘦猴将尸体斜斜地滑进炉膛，他看见老人衣服上头发上身体上窜起了火苗，越来越旺……原本白白的皮肤渐渐变黑，臃肿的身体一点点地变小，原本僵硬挺直的身体渐渐地扭曲……

瘦猴摸着口袋里的宝贝，心里美滋滋的。在他正准备关上炉门时，他惊呆了……那烈焰包裹中的死尸突然坐了起来，眼睛圆睁着，放出绿莹莹的光……“还我——”瘦猴明明白白听见一个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他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瘦猴以为自己听错了，可他的身体真真切切地坐着，他的大嘴一张一翕，一只手正奋力地往前伸……

瘦猴汗如泉涌，情急之下，用铁钩子往里一捅，“哐啷！”一声关上炉门。“阿弥陀佛！你老人家不要吓我呀，我不是故意要冒犯你老人家，我也是情非得已。我家上有多病的老母，下有正在上学的两个孩子，妻子又没有工作——一家人都等着我吃饭呀！”瘦猴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回头给你烧纸念经好好超度你老人家吧……”当他凝神细听时，里面除了噼里啪啦剧烈燃烧的声音，再无其他的异样。“许是刚才眼睛看花了。”瘦猴自我安慰着。

等到一切恢复了平静，他战战兢兢地打开炉门，除了一堆白骨在火堆中时隐时现之外，别无他物。瘦猴长舒一口气，用长钩子将残骸勾了出来……

那个骷髅头首先滚了出来，一个金灿灿的东西在瘦猴的眼皮子低下闪耀。他定睛细看，原来是老头儿嘴里还含着一颗金牙。瘦猴大喜过望，手下意识地就往他的嘴里掏去，没想到就在他手指触到那颗金牙的一刻，那骷髅突然张嘴咬住了他的指头。瘦猴痛得浑身发颤，但他不敢喊叫。他顺手摸到身后的锤子，奋力朝骷髅砸下去。骷髅应声而碎。他忘了惧怕，抡起大锤朝酥脆的骨头上一阵乱砸，直到他们变成一堆粉末。丢下大锤，他这才发现自己手指钻心的痛，一看上面深深地留着两道牙印，隐隐现出了血色。好在那颗金牙还在自己手里攥着……

门口有了说话的声音，瘦猴不敢怠慢，立即拿起一个精致的黑匣子，将骨灰盛在里面。通常没有人在边上时，他们只是胡乱地装一些。那些家属看见一个人突然变成黑黑的盒子，少不得要淌眼抹泪——其实谁明白她哭的真正是谁呢？

把骨灰盒交到家属手中后，瘦猴才感觉到自己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他要赶紧回家，他必须离开这个地方。他摇摇晃晃地出了火葬场，再往前就是殡仪馆的大门了。今儿个天很黑，路灯有没有开。瘦猴只有估摸着家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朝前走……

这段路似乎有些长了，他越走越感觉艰难。他听见了自己细碎的脚步声和急促的喘息声——不，背后还有呻吟声，呐喊声，讥笑声……这是在哪儿呀，瘦猴环顾四周，黑黢黢一片……黑夜里但见一双双绿莹莹的眼睛，朝自己逼了过来。“鬼呀！”瘦猴抱住头，朝前狂奔起来。但是很快，他发现自己只是在原地无谓地挣扎，他的脚被什么东西缠着，根本不能动弹。那些鬼魅一样的东西一拥而上，他只感觉到天旋地转，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他的身下压着一堆骷髅，他奋力想爬起来，可他的身子仿佛有千钧重。有东西叨住了他的衣袖，使他无法动弹，他的腿被什么东西紧紧地咬着。彻底的绝望将他淹没，巨大的恐惧让他晕了过去……

当家里人找到瘦猴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他躺在后山的树林子里，衣服被荆棘扯成了丝丝缕缕。他的腿正好陷在一个老树窟窿里。大家急切地去看瘦猴时，发现他死死地抱着一个大树疙瘩，正睡得香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