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溪河
(怀旧篇之六)
随着六月来到,天气酷热,还只是上午,就已热浪逼人。烈日炙烤大地,茅屋旁边地头上的南瓜与架子上的丝瓜叶片都耷拉了下来,以减少蒸发。河谷里吹来阵阵炎热的暑风。树林中的知了不耐酷热,偶尔发出一、两声懒洋洋的嘶哑的鸣声。这时节,不论是行路或是出工,都是热不可挡,唯有呆在通风的茅草房里才是凉爽的。
乡里的日子太枯寂,只要连出几天工,我们就憋不住想外出。年轻的天性都爱动,喜欢合群,就是再热也要赶场或是串队,这样可以放松自己,排解郁闷。我们经常去的是几华里外的溪鸣镇(滩),去那里是绕着山腰走几华里路,不须爬坡。我们班的二十多个同学就插队在附近几个大队。在镇上,经常可以碰见班上的同学。
那是宜宾县地界的一个小镇,龙溪河水在那儿形成一个滩,碧绿清澈、山水相连、风景如画,是我们夏季天然的游泳场所。我们经常在潭里游泳。
有一次我们在那儿,邂逅了一位年轻的女学生。她有16岁左右,身作蓝色的游泳衣,身材姣好,和一个比她小一点可能是她亲戚的女孩一起在我们来到之先就已下水;她擅长蛙泳和自由泳,仿佛是训练有素。小女孩带有一个游泳圈,蹦蹦跳跳的,像一只花蝴蝶,由此可以看出她们不是本地人。那时候我们也就是19岁的年龄,十分惊喜,年轻的心激动不已。因为在这深山僻壤看见城市装束的人,倍感亲切,何况还是一个妙龄少女呢。不过那时期的风气比较保守,因而我们并没有互相交谈,只是掩饰不住好奇,偷偷地互相打量,仅此而已。过后了解到,她是小镇上公社诊所里唯一的王姓医生的女儿,家在宜宾市,暑假天来父亲工作地方度假的。
后来的一段时期,这位少女自然而然地成为我们某方面的思想寄托和经常的话题。
然而不久以后,少女和他的父亲却不幸遇难,起因只是一把砍柴的刀。
八月里,雨水频繁,河谷里天气突变与山洪暴发,让我们长了见识:太阳高照,天空中几片白云飘散,老鹰在滑翔,伺机抓捕地上的家禽或是野兔;山林中雀鸟欢唱,农家的公鸡睡倒了时辰,大白天长声吆吆地打起鸣来,宁静的山乡风景如画……可就在不知不觉之间,天上变得阴沉沉地。须臾,雷霆万钧,红呈呈的闪电撕裂了画布,猛烈的飓风,暴雨倾盆,满世界雾水茫茫。大地变了模样,一切生灵销声匿迹。山洪把龙溪河水变成了凶猛的巨龙,波浪成为无数奔腾的野马,吹枯拉朽、无所不摧,所向披靡;远山上的瀑布也一改平日的温柔,又厚又重地坠落下来,发出“轰轰隆隆”的轰鸣,满河谷都是强烈的水声。平时只有清澈的涓涓细流岩石毕露的小山沟,此时都已成为面目全非的令人惊心的急流,交通基本上已经隔断。这时候,我们只好龟缩在家里,不能外出。
如此气候变化断续的保持了大约三、四天。雨停间隙在坡上出工的时候,家在河边坎上的铁匠老婆说这次大水上游下来了几个“水打棒”(淹死的人),其中有女的,长头发在水上飘散,好可怕啊。她的话并没有引起多大的波澜,因为山洪之后发生这些事,是很平常的,不值得大惊小怪。倒是我们对看山洪很有兴趣,于是趁着歇工时就到河边去了。
龙溪河已不是平时的温柔敦厚。河床两边众多的巨石已被滔滔黄水淹没,只露出边上高处的部分,水速极快,水声震耳欲聋。站在岸边,觉得足下的土地在颠抖,令人有些胆寒。渡船藏身于一块巨石后面,随着水浪颠簸。更让我们心惊的是此时仿佛从天而降似的从上游冲下一架木筏,筏的上面蹲着一个人,皮肤黝黑,只穿着裤衩,两手紧抓着筏上的竹索,与木筏一同飞箭似的冲向下游,可以说是瞬间即逝。这是上游大山里出来的人,他是利用洪水把这些木材送到山外去。我们都震慑了,几里水路眼下都是鬼门关,要是木筏碰撞石头散了架,肯定是没命的。我们只有心里为他祝福,愿老天爷保佑这个勇敢的人一路平安。
羞答答的太阳终于露脸,它又用光和热把世界做成了一个蒸笼。终于晴了,憋了好几天的我们迫不及待地去溪鸣镇。去后,才知道这次洪水镇里诊所王大夫父女俩不幸遇难。
事情的发生是这样的。洪水的头天,大夫和女儿一起在离镇较远的河坝里砍柴,结果回家以后发现少了一把柴刀。次日上午,父女俩到河坝里分头找刀,那时天色只是阴沉,下着稀疏的小雨,父女均未介意。不意山洪暴发,(头天上游下过大雨)来势极快,俩人可能是互相牵制,贻误了时机,没有跑上岸,结果一同遇难。第三天人们在下游数公里的一块巨石后面发现尸体,正在组织打捞时又下暴雨,又是山洪暴发,结果冲走根本没有捞到。大自然的威力实在是不可估量,人类在其淫威之下,显得是何等的渺小无力!
王姓大夫毕业于50年代的四川医学院,不知为何到了此地,现在记不清了。只记得我有一次患重感冒让他开过药,当时花了将近一块钱(上世纪70年的币值),那时候,三、四毛钱就可以吃顿饭。可能是他下药很全面,我那里正是年轻之时,只服了两、三次就痊愈了。后来同队的w也患重感冒,剩下的药又让他药到病除。小小镇里,他也算是有头有脸之人,因此印象极深。
那次山洪,还使上游的电站工地也淹死了一个人。
当时在溪鸣镇上游几公里沐川地界有一处电站正在开建,正是土建阶段。我们公社各生产队都摊派了劳工,多是知青、老弱和半大子青年等去充数,真正的所谓全劳力的青壮年不多,我们四人中的w、y君去了,是他们,亲眼目睹了这一幕。
山里生活很艰苦,这类公役地方,每天也就是两餐包谷饼,中午一餐大米饭。经常没有菜吃,用加盐米汤下饭。一个刚回乡的转业军人做伙夫并兼采买,这天他是过河去到对面供销社小卖部买盐和豆瓣,背着一个竹背篼。同船有一个十五、六岁孩子似的民工是回家去,打算过河走公路,他腋下夹着一个包裹,两人一同过河。当时河水没有明显的上涨,河水只是有点发黄。
转业小伙子站在船头,熟练地用手拔河似的拉着横跨两岸的竹绳子,足下紧蹬,渡船慢腾腾地开始向河中央移动。这时,天阴沉沉的,下着稀疏微雨。岸上响着叮叮当当打石头炮眼的声音,人们依然在雨中干活。
刹那间,有经验的人最先感受到河风突变和听到上游方向发出的沉闷的声音。
“不好,发滚筒子水啰!”有人发出惊呼……伴随着狂怒的轰响,山洪来了,它的前锋像一堵墙似的倾倒过来,水墙推进所产生的气流把河岸上的芦苇和蒿草刮得粉粉伏地。渡船一下子被打翻在水中,船上的人像下饺子一般地落入水中不见了,水声掩盖了他们绝望的惨叫,工地上的人们惊呆了,继而已发出一阵惊呼。
渡船像一片树叶被洪水推走,转眼之间就看不见了。出事地点一片慌乱,工地上的人们都鱼贯而下到较低的岸边,洪水咆哮着上涨,浪头凶狠地冲击着河岸,仿佛心有不甘,要把上面的物体通通都卷入河里,水声震耳欲聋,人们陷在惊慌失措之中,望水兴叹,落水的人踪迹全无。
这时,奇迹般地,人们发现下游几十米处一座巨石后面的回水中有人头浮动。
“快、快救人,那里有一个!”几个人立刻拿着竹竿、绳子等去救人。
没费多大功夫,人上来了,是那个孩子,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的左手还紧紧的抱着他的包裹!而那个采买者,却无影无踪。奇迹的发生者没有受伤,只是被迫吞下了几大口河水而已,人们惊魂未定,围着他嘘唏不已。河岸下的许多可怖的旋涡和怪水看着这个场面,气黄了脸,发出狰狞的呼啸。稻草、枯叶、树枝随着水面沉浮、迂回、飘旋。咆哮的洪水风驰电掣般地奔向下游。大雨又来了,风雨交加之中,人们被赶进了工棚。
两天以后,在我们生产队地界之下龙溪河河坎下一方巨石所形成的回水中,发现了采买者的遗体,公社派人去打捞以后抬回了他所在的生产队。
山洪的特点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数天后,龙溪河水又恢复了它的清澈:青的是山、绿的是树、红的是花,山林中传出声声鸟语;远处的瀑布又成了白色的水帘子,发出如泣如诉的轻叹;仿佛是是在为前些时候的不幸者惋惜!河水潺潺而流。
年轻的女学生永远的走了,在她的豆蔻年华之时。其实是一件不该发生的事,为一把柴刀,令人掐腕!
龙溪河水位的落差很大,是具有很大潜力的水利资源。眼下,从溪鸣镇到商州之间已经有了两个水电站,附近广大的乡镇都告别了煤油灯,用上了廉价的交流电。入夜,山上的农家住宅都有了明亮的灯光和电视播放的声音,电已经成为山区人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东西。
龙溪河,它有时凶狠殘暴,小鸡肚肠;它也温柔妩媚,宽宏大量。
这时的龙溪河水青春焕发,唱起欢快的歌,融入了新的时代。
零八年一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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