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在乡下放牛,常是全村放牛娃走在一起。这样牛多不跑,人多也好做游戏。放牛娃有大有小,大的十五六岁,小的只有六七岁。全村十几个人赶着参差不齐、色泽杂乱的牛走在一块,叮叮当当,牛鸣人呼,竟是热闹非凡,给村里平添了许多生气。现在回想那时的生活,诸多画面都被岁月蒙上了尘,色彩暗淡了,竟只有这放牛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随着时光的流逝反而越发鲜活起来。
大大小小的孩子在一起,自然就有各种游戏。那时最流行的是打扑克,常玩的一种打法好像是叫“六朋友”,但究竟具体是怎么玩,现竟记不清了,只记得参与的人是六个,分成两队,牌先出完者胜。败者恋恋不舍地下台,又换一拨人兴高采烈地上。常说打牌是“四打八看”,的确如此。但那牛是不听话的,常常不能让人玩得安心。大家围成一圈正玩得快活,一人突然大叫:“xx!你的牛要啃庄稼了!”众人抬头一看,果然。那人便扔下牌飞跑起来。虽然正在兴头上,但还是游戏暂时中断,等他大汗淋漓地回来后,再继续进行。久而久之,人们便觉得不能尽兴。于是便想出各种各样办法来。
首先大家确定了一个原则,那就是没有参与游戏的人去赶牛。这原则得到了一致通过。大家商量后,决定抓阄。先规定:阄最长的五人参与游戏(加上头儿(通常是放牛娃中年龄最大、最有威信的那人)),阄最短的最先去赶牛。这样,头儿做好阄(全是一色的草棍,每根长短都不一样),在手中一阵乱搓后,上面对齐,下面用手捂住,一人一根。于是有人喜,有人愁,但在结果出来后,竟是没人反悔。只要有人看到牛要走远(或吃庄稼),该谁去赶牛,那人无论多不情愿,也是要完成任务的。这时,有人才想起其中有一人是没参与抓阄的,就是那头儿,让人颇觉有些不公。但是没人提出异议。
开始大家都遵守游戏规则,还行得通,但过不了多久,问题出来了。那些常去赶牛的人发现,为什么每次去赶牛的都是他们几个人呢?而且都是那些个儿最小、最老实的呢?于是怀疑有人作弊。原来有几个聪明人事先折了根长棍儿藏在手中,等比棍儿长短时,把事先准备好的那根长棍拿了出来。一天,有一个小孩受到其他几个同伙的怂恿,提出质疑,要求改抓阄为划拳。两人一组,提前胜出的五人与头儿先参与游戏,败者参加下轮划拳,最终落败的那人就是先去赶牛的。
这自然遭到了那些聪明人的反对,他们要求继续按照以前的办法进行。头儿也觉得新办法麻烦。但几天后,那藏棍的办法不知怎么在众人中流传开来。一日,大家的棍都长得有些夸张。于是大家为自己棍的合法性争吵了起来,一时闹得不可开交。眼看再这样下去牌玩不成了,头儿大怒:“那你们说怎么办?!谁再吵,就别想玩了!”众小孩明白这可不是外交式口头威胁,于是静了下来,各想法子。这时有人想起了那个小孩提的划拳的办法。众人的眼光一齐向他看来。但他不说话。头儿怒道:“你那天不是有话说么?今天怎么不说话了?”那小孩这才说:“还是我说的那办法:大家划拳,这样最公平。”又有人又提出了各种办法,但竟没人完全赞同的,倒是那小孩的办法同意的人多些。一是,又经过了一些口舌,大伙终于决定划拳。
于是有几天,满山坡都是划拳声:
“起就起嘛(是)独一根啊!”
“二洪喜啊!”(也有人是喊成:“哥俩好啊!”)
“三桃园啊!”
“四季四季(是)五魁首啊!”
“六六六啊!”
“七巧巧啊!”
“八百春啊!”
“扭住一坨啊!”(注:扭为方言“九”的谐音。)
“满十(在)啊!”
现在想来,那些拳语,竟是一首打油诗。有节奏,有典,其中竟还有几个无实意的虚词,用来调整句式,音乐性极强。细咏一遍,只觉大有古风。——只是到如今也不知作者是谁。
几天之后,满村小孩都能划拳了。而且一个个练得精熟,两人在一起划拳,动作一致,拳语齐整,让大人都惊奇万分。遗憾的是,这并没有彻底改变这其中一些小孩的烦恼:不久,那些常诚实守信的年龄小的孩子发现,这一改革的成果并不值得骄傲——赶牛的依然是以前那些常去赶牛的小孩。原来,那些聪明人在划拳时又找到了取胜的窍门:出拳慢一半拍,待看清对手的手势后再伸出自己的手指头。对手并不是没有发现这办法,虽有不满,但常由于人小或性格的原因,不屑学样。虽有争辩,但争辩完后那赶牛的还是那些人。
后来有一段时间,那规则又变成了扔硬币。甚至连硬币该扔多高,都作了明确规定。因为有人发现扔矮了后能自由控制硬币落地时面的正反。当大家都睁大眼睛,心情紧张地看那硬币翻腾时,那头儿就快乐地在旁作裁判,他不用参加这淘汰赛,没有出局的担心,因为众人都默认了他的特权。如有人在这一点上提出异议,他只要轻轻一句“你明天别和我们放牛了”,那人就像霜打的茄子般焉了。——对这放牛娃来说,这不仅意味着没了朋友,甚至连“敌人”都没有了。那结果就像今天全世界的国家都与我们绝交了一样严重。
现在想来,为了决定谁去赶牛,那时不知玩出了多少花样,反正没一个办法长久。那些聪明的孩子总有各种办法利用制度的漏洞,如同刘翔跨栏般轻松越过各种障碍,获取自己玩的权力,而逃避放牛的义务。而那“大王”简直就是逍遥法外,不受游戏规则约束。每次去赶牛的人都还是那些老实的或年龄相对较小的小孩。
今日想来,孩子们竟也懂得维护内部秩序,用“规则”来寻求公正。只是那寻求公正的规则在成人眼里是那么粗糙,“漏洞大得可以网住鲸鱼”,也难怪部分孩子有空子可钻了。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对这一部分“缺德”的人,众小孩虽然也有七嘴八舌的批评,但他们并没有寄希望于“教育”能彻底解决问题,总是在不停地寻找更完善的制度,不停地寻找解决问题的最优方案。
在许多方面,成人反而不及孩子。朋友给我讲了某君的故事。
某君是学校教师。
某君年轻时工作认真,成绩突出。年终评高级教师,学校要照顾老教师,某君觉得有理。于是名额给了老教师。某君想:“谁都会老的。未来还长着呢!”
某君中年时工作更加认真,成绩显著。年终评高级教师,因为教育部门进行改革,学校不再照顾老教师。学校分教学成绩、政治思想、教学能力进行考核,最后加上其它加分项为总成绩。某君前三项遥遥领先,但第四项加分为零。学校主任前三项平平,然第四项按考评细则加了七十分,超出所有竞争者。第四项规定:凡参加市级会议每次加8分、县级5分、乡级3分。一般教师哪有时间和机会参加各种会议?于是名额给了主任。大家议论纷纷,认为不对。校长当即表示:明年考评取消此项加分,但今年制度已经订好不能更改。某君心中欣慰:“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此时某君头上有了几丝白发了。某君想:“希望还是有的。”
某君渐老了,与年轻人相比,某君感到了压力。某君更加努力。这一年,某君用时间加汗水成绩仍然名列前茅。惜乎只有一个名额,某君以一分之差惜败于一年轻教师。此时某君头白了一半。
此后某君工作更不敢懈怠,人常像上紧了的发条,头发更是一天天白得不同。一日某君终于支持不住,从讲台上栽了下来,被抬进了医院。教办主任忙里偷闲代表组织来探望某君,让他深深感动。“领导是记得我的!”领导走后,某君一个死党来看他,某君谈起自己的高级教师梦,说今年如有两个名额自己就得了。那死党听到这里,跑到门外看了一眼,回来神秘地说:“你知道今年我们这儿有几个人进了高级了吗?——两个!”某君大惊:“学校不是只有那王胡比我高一分得了吗?!还有一人是谁?”“就是刚才来看你的那人!不过那人说他那名额是他另外向县教委要的……”那死党话没说完,某君只觉眼前金星闪耀,脑门血管乱跳。——那眼睛看看不转了。那死党大惊,转身就喊:“医生!医生!……”医生来闻讯赶来,用尽了各种办法,奈何某君去意已决,终无力回天。
……
这故事听得我长吁短叹。既为某君毕生遭遇感到悲凉,又怒其如愚公般不知妥协。放牛小孩尚知道容忍自己的头儿超脱于游戏规则之外,可叹这满腹诗书的老儒倒不明白这道理了。再退一步来说,难道你就是为那高级教师的利益和荣誉而活着的么?
有时闲了,不自觉的又想起儿时的放牛郎与这老儒。那放牛郎定的谁去赶牛的游戏规则虽仍有不如人意的地方,但他们尚能参与制定游戏规则;到了老儒这儿,他却只能被动地参与游戏了。看来,老实人常常想着的是如何在游戏规则里努力奋斗,而聪明人却常常想着如何来制定游戏规则。更有甚者,则完全超脱于这游戏规则之外。
二00八年元月五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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