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生叔是众多清洁工中最普通的一位，但每次见到他，我总有一种抑制不了的情绪。

马路上的灰尘够多了，花俏的姑娘小姐美妇们，经过来生叔打扫的那段马路时，总掩着她们的鼻子，生怕吸了过多的灰尘就使她们变得不漂亮了一样，着实让人觉得好笑。可来生叔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个，他一心一意只是干着自己的“老本行”。并非他不尽人意，实际上，他讨厌那些做作行为，打扫了半辈子马路，没有因为吸收到灰尘致死他。他用餐的地方很简单，就在倒垃圾的地方。每次到吃饭时间，来生叔就拿出几个窝头，一杯子不知冷热的水，斜靠在某处，毫无顾忌地用餐。

忙碌的人们总是幸福的，在一段时间的舒展筋骨后，能静下来做点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自然是如“升仙得道”一般令人向往。来生叔的日子不算富有，但一定很踏实。他忙碌完一天的事情后，总喜欢半躺在那堆垃圾旁，从兜里拿出捡到的报纸书刊来，饶有兴趣地读将起来。每回经过那个垃圾堆旁时，我总能看到来生叔“学习”的身影。我心里颇为难过，以为他是无家可归的人，家无老小，所以根本不在乎什么。我上前和他打招呼，他总是笑呵呵地看我一眼，然后又投入到他的“学习”中去了。的确，我曾经怀疑过，他为什么要看那些从垃圾中捡到的报纸书刊，又为什么“百看不厌”，为什么一个拣垃圾的人要“学习”？他是在打发时间呢还是关心什么呢？那么多的“为什么”，我永远问不够。但是，自从和他好好谈了一次话后，我改变了自己的“小”想法。

“来生叔啊，你看那些脏的报纸书刊有啥意思呢？我有好书你看不？”我很有“派头”地跟他说话。

可他总是不经意的样子，斜着眼道：“小伙子，你有好书那是你用的，我用不着。我随便这么看看，说不定哪天的新闻上会有我儿子的消息的。再说，好多年没见他哥俩了，不知道他们那里的气候怎么样？他们身体还好不？”他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他在时刻关心着自己的儿子。而且，他把捡到的那些废报纸上的东西称为“新闻”。

我感到好笑，就象笑那些过马路时掩鼻子的小姐美妇一样笑他，但即刻我又感到，我其实在嘲笑自己，因为我根本不懂来生叔的真正用意。我本来疑问的也得到了答案，来生叔不是“光杆司令”，他有家小而且还“来头”不小。他说儿子在很多年前去了边疆，一去几十年，一点消息都没有，至今没有任何消息！他时刻挂念着他们，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所以经常读一些“新闻”，看看有无边疆的消息。边疆的消息倒是很多，唯独没有他想看到的。每次说完，他都很用力地将脸抹两把，似乎有哭的样子。那时，我最不得意，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后，他给我说的话总是那么一句，“小伙子，好好读书，好好做人，千万不能做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情，老了日子就会过得舒服一点。”我当然是一个劲地点头表示同意他说的话。那些平常话，或多或少给我以影响。每当我神智不清，想发泄自己的私念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来生叔的话，不知不觉平静了很多。

然而，附近的邻人却说，来生叔是外来人口，也不清楚他的“底细”。所以，也就没有人关心一个经常“游荡”在马路上的“光棍”。只是私下里听到有的人说他的老婆因为讨饭外出被雨淋死在了路上，连一尸半骨都没捡到；儿子倒是有两个，也不知道去了那里。现在看上去正常的来生叔精神有问题。有的好心人甚至劝我少和他接触，看他那么脏，也不知道恶心啊？我却“岿然不动”，每次放学，都要和他说几句话才离去。

时间长了，见不到来生叔反而感觉不好，如同经常不见一位好友一般。想到来生叔说给我的那些话，我一点都没发觉，他神经哪里有问题的。人云亦云的事情我再也不想干了！耳朵是自己的，可以听别人的话；心也是自己的，却可以为自己作主。

终于，再没有见到来生叔。不知道为啥，几天来一直没有看到他。那天路过巷子，看到几个老人议论着什么，我凑上前去问了一位老大爷，大爷叹了一口气说，“就是那打扫马路的来生，昨天晕倒在路拐弯处的那个臭水沟里溺死了。这不，几个年轻人刚用竹席卷了埋了。唉······死了也好，不受罪了，到那一世说不定还能享福呢。”我的脑袋里突然嗡的一下，象被人用棒子敲打了一样难受，喉咙里也象搁置着一根木棍子，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我想，现在更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了。我也没有了“众多普通人中最普通的友人”了，还能向谁诉说自己的情况，炫耀有好看的书呢？没有悼词，没有丧服，没有哭声，没有哀乐，什么也没有。只用一张竹席卷了，他就可以离开这个世界，这个让他摔了一跤受伤了，伤口愈合再接着被摔的世界。他走得太匆忙，啥都没有带走，只要一张竹席就够了。说白点，这就是人生。真实的人生。

走在回去的路上，我若有所失，仿佛季节一下由夏季就过渡到了秋季，落叶飘落着，象来生叔的笑容。然而，在不好走的这条路上，来生叔还是栽倒了。这一跤摔倒了他，使他再也没有力量站起来，展开笑容为我说那些不常听到的话了。也好，兴许到了“那边还真能享福”呢，但愿冥王对他宽容点。我想，即使到了“那边”，对来生叔来说，最好的工作就是当一名清洁工。那是他在“那边”生活的最起码的权利，“那边”的头目应该尊重他的。

我想到了来生叔的名字，多么好听的名字啊，“来生”。真的，无以为报了，但愿来生叔真的有享福的“来生”，在世界的另外一端见到自己的家人。因为在世界的这端，他已经不再需要什么，也无须担忧什么了。至于他打扫的那段马路，总有人会替代了他去打扫的。如果要讲究灵魂转世，那么，我宁愿相信那是真实的。

一片落叶打在我的脸上，我分明看到了那亲切的笑容，是来生叔最后一次朝我发笑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