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黑木屋越来越破旧,风从宽宽窄窄,长长短短的缝隙中不停地往里窜。外婆躺在黑黑的木床上,象一根严重缩水的胡萝卜,瘦、小、瘪、干、满是皱纹。外婆的脸上布满岁月的碾痕,一头银发象爆米花一样盛开在枕头的中央。浑浊的双眼,死死地盯着一开一合的木门,失望在眼睛里堆积成无法突破的孤独!
四个月前,医院给外婆下达了死亡通知单,四个月后,外婆的双眼依然睁睁地看着这个世界。外婆,你究竟还有什么放心不下?你到底还在等待什么?是放心不下那个让你牵绊一生的男人吗?是在等待那场根本没有结局的爱情吗?
外婆出生在一个大山沟里,年轻的时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美人,皮肤白嫩,吹弹可破;眼睛象深涧的山泉,清澈透亮;浅浅一笑,两个圆圆的酒窝,勾魂摄魄,外婆就是那朵深谷中的百合,暗香四溢,清新雅致。
十八岁那年,外公用大红花轿把外婆从大山中抬出,抬到了离家乡几十里外的另一座大山的脚下。当年的外公,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在国民党任一小官,自是威风八面,风光无限。外婆和外公,郎才女貌,是天生的一对。
外婆好静,一辈子守着大山,没有离开一步。外公军务缠身,常年在外东征西战,夫妻聚少离多,在那段动荡的岁月里,外婆外公的感情在离离合合中时好时坏。
解放后,外公因参加张学良反蒋运动有功,共[chan*]党从宽处理,不再追究过往。外公脱下戎装,回到家乡,和外婆男耕女织,过着平凡的田园生活,两人的感情在朝夕相处中,慢慢升温。
日子在两双勤劳双手的拨弄下,越过越好。一代单传的外公,渴望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可是,外婆的肚子不争气,几年下来,依然不见动静。寻医问药,拜神求佛,均不见效。女人不会生孩子,对深山里的人来说,是一件非常丢脸的事,外婆从此变得越来越安静,尽守小女人的本份,把外公当天当地当菩萨一样地供着。外公没有埋怨外婆,只是断了香火的痛心与自责,没有孩子的遗憾和不甘,让外公的脾气越来越爆燥。外婆越小心,外公火气就越旺,外公越难受,外婆越委曲求全,外公外婆的感情就这样不断地循环,不断地恶化。
在村里,没有孩子的现实令外公尊严扫地。外公和外婆商量,搬出村庄,另寻他处落脚。外婆只是摇头流泪,不肯离开大山,彻底绝望的外公,背起行囊,独自外出经商,只是隔三差五地回来看看。外婆一直守着黑木屋,守候着外公的一次次离开,一次次归来!
外公天生是经商的料,生意做得风声水起。钱源源不断地流进外婆的手中,家里的日子渐渐富裕起来,外婆吃穿不愁,不用再干农活。依然年轻的脸蛋,越发地俊俏。
外公生意好得停不了手,回家看望外婆的时间越来越少,只是流向外婆手中的钱越来越多。外婆守着黑木屋,越来越孤独,孤独是一粒罪恶的种子,在长长的岁月里,生根,发芽,疯狂成长!
邻村有一个李姓道士,与外婆同年,生得高大威猛,一表人才。因手艺好,相邻村庄,每逢红白喜事,必请李道士前做道场,图个吉祥热闹。
风姿绰约的外婆,独守空房,给了李道士可乘之机。每次忙完手艺,李道士不急着回家,拎着做道场时宰的大公鸡,在外婆房子前的马路上来来回回,往返不停。一来二去,眉目传情,寂寞的外婆终究背叛了忙着赚钱的外公。
外公依然揣着大把大把的钱回来看外婆,在家的外公,依然是外婆的天、地、菩萨,打水洗脚,宽衣解带,做饭洗刷,端茶送水,尽心尽力。外公最喜欢躺在摇椅上,笑着拽住外婆的手,把钱使劲往里塞。外婆象chu夜的新娘一样,红着脸,泪光闪烁地看着外公。外公拍拍外婆的小脸蛋,“收好,留着用。”外婆低着头,默默地把钱放进贴身的衣袋里,眼泪沿着弯弯的睫毛,滴落在外公的心窝窝上。
每逢生意淡季,外公会在家呆很长一段时间。外公有着军人的豪爽,仗义,好交朋友。因手头宽裕,外公在家,常常吆三喝四,呼朋唤友,家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李道士经常被朋友拉到外公家,外公对手艺人特别尊重,没事的时候,就扯着李道士看风水,安家神,算命解惑,指点迷津。久而久之,外公把李道士当成了生命中最好的朋友。
从此之后,不管外公在家与否,李道士总是大摇大摆,明目张胆地来外婆家。两个男人,在外婆心中是天是地是菩萨,她就是两个男人的终身奴仆。
后来,外公外婆从外村接回妈妈做了继女,有女儿陪伴的外婆,日子逐渐充实、丰富,外公更是一心一意地做生意赚钱养家,回家的时间一次长过一次。在妈妈小的那几年,外公很少回家,李道士堂而皇之地住在外婆家,李道士能说会道,温柔多情,在那几年,帮着外婆一起带孩子,俨然是一对夫妻。流言蜚语在村里满天飞,一直传到邻村李道士家,李道士的老婆是童养媳,个子小小巧巧,对李道士唯唯诺诺,言听计从。当她知道李道士和外婆的事后,憋红了脸跑到外婆家,看见外婆和李道士恩恩爱爱的样子,“扑通”一声跪在外婆的面前,“姐姐,如果可以,我愿意和你一起护侍李哥,只求你别把我的家拆散了。”一刹那,外婆羞得飞快地跑了出去,很久不敢回家,李道士把老婆大骂一顿,赶回了家。
当外公再次回来的时候,村里的一些人悄悄地把外婆和李道士的事说给外公听,外公眼睛一瞪,眉毛一横,“说什么,哪有这事,是我专门托李老弟照顾玉芳,你们别误会了。”村民听外公这样说,只好悻悻地走开。
晚上,外公把外婆绑在柱子上,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拿起军用皮带狠狠在抽打一顿,然后丢下伤痕累累的外婆,摔门而去。
从那以后,外公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勤。妈妈也渐渐大了,聪明可爱,乖巧伶俐,成了外公手心里的宝。外公从来不问外婆和李道士的事,外婆也不说,依旧象往常一样,把外公当天当地当菩萨地侍候着。李道士很久没来外婆家了,外公便托人带信叫李道士来家里玩,外公好酒好烟,大鱼大肉款待李道士。外公在家的时候,李道士和外婆很规矩,外婆全心全意侍候外公,李道士小心翼翼陪笑脸。
时间流走外婆花样的身段,美丽的容颜,没有流失的是外公外婆依然牢固的婚姻;是外婆和李道士依然纠缠不清的恋情。两个男人,做了外婆生命中的两条平行线,结伴前行,友好相处,这一走就是一辈子。
四年前,外公撒手而去,临终前,把一生留存的钱财全部给了妈妈。外公在妈妈耳边轻轻说道:“钱,你们留着用,一分不许给她。”声音非常微弱,妈妈必须贴着外公嘴巴才听得清,但语调却有着不容忽视的力量。
外公没有给外婆留下任何东西,连只言片语都不曾丢下。外公走后,外婆死守着黑木屋,不愿跟随我们去城里生活。等我们走后,外婆把已单身的李道士接回家,二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公然住在一起。村里人开始骂他们,说外公尸骨未寒,两位老人不自重,做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事,简直丢人现眼。村领导致电给妈妈,反映了外婆的情况,要求妈妈务必回家把家务事处理好,否则就把外婆和李道士赶出村庄。妈妈再一次回到大山沟,联合李道士的儿女一起给两位老人做工作,可是固执的他们,充耳不闻,依然如故。妈妈无奈,只好和李道士的儿女一起,中断两位老人的经济,没有经济来源,二位老人只好分开。
分开之后,李道士大病一场,外婆跛着一双风湿腿,天天走几里山路去看望。我们寄去的营养品,她自己一口也舍不得吃,全都带去给了李道士。李道士一病就是几个月,外婆风雨无阻,早晚各去探望一次。李道士的儿媳中风瘫痪在床,女儿远嫁他乡,家里无人照顾。外婆又是端屎端尿,又是洗衣做饭,几个月下来,李道士病好了,外婆却病倒了,这一倒下就再也没有起来过。外婆病后,妈妈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李道士根本没有机会来看望外婆,直到外婆咽下最后一口气,也没能再见一眼心中想念的人。
今天中午,妈妈哭着打来电话:“菲,婆老了,你快回来!”我的心一点一点往下坠,我不知身体逐渐冷却的外婆,是否能放下一切,满足地闭上双眼?
-全文完-
▷ 进入透明的疼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