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妮儿,今天不走不行啊?”奶奶搂着我儿子对我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失落。看着她那张被岁月的刻刀刻得沟壑交错的脸,我摇了摇头,转回身默默收拾着东西,眼睛却慢慢模糊起来。
奶奶是个一文不识的农村老太太,走路时一双小脚在地上捣来捣去,象撑不住上面的身体,总是一幅晃晃悠悠,随时欲倒的样子。爷爷过世早,奶奶就是掂着这双小脚拉扯三个儿子成人并给娶妻抱子。我三岁时家里添了小妹,奶奶就把我招揽过来。儿时的我很瘦弱,还特别爱哭,四岁了晚上若不搂着奶奶干瘪的就不能入睡。姊妹几个中我跟奶奶的时间最长,所以奶奶最疼的是我,我对奶奶的感情也超过对母亲。
我上小学了,学校在邻村,和我村隔着二里多路的河坝。放学路上我和同伴边走边玩,不知不觉中夜幕就降临了。这时的夜色中就会传来一声声呼唤:“琴妮儿,吃饭喽,琴妮儿,吃饭喽……”那声音悠远且有些嘶哑,我知道是奶奶不放心,又站在村头高高的磨盘上唤我了。这时只要我可劲地喊一声:知——道——了。那头便没了动静,奶奶会静静地等我。如果我恶作剧,故意不吭声,那呼唤便会变得急躁不安;再不吭声,奶奶会掂着小脚沿河坝找来,我的背会挨不轻不重的一巴掌:“死妮子,听见了咋不应声?”我嘻嘻笑着先跑回家了。直到有次奶奶为了接我跌跌撞撞地摔了一跤,十多天不能下地,我才痛悔自己的荒唐,以后路上再不敢贪玩·
后来,我去十几里外的中学读书,只有星期天才能回家一次,奶奶知道学校生活的艰苦,每次回家都变着花样给我改善生活。走时还给我带上一些花生或红枣,供平时打牙祭。那时的奶奶身子骨已不如以前硬朗,背驼得厉害,但每次忙碌之后她还是掂着小脚,坚持把我送到村头,临走总叮嘱我一句:“不吃苦中苦,哪有甜上甜。琴妮儿,好好念书哇。”我骑自行车走出好远了,回头还可以看见奶奶站在那面已废弃的磨盘上,佝偻的脊背高过头顶……
不吃苦中苦,哪有甜上甜?奶奶朴素的语言和雕塑般眺望的身影,深深地印在我少年的脑海里。那时我就一个简单的理想:好好念书,长大挣了钱好好孝敬奶奶。初二上学期,我的一篇作文在《农村大众》的学生园地栏目发表了,令我惊喜的是还得到了六元钱的稿费。我也会赚钱了,也有属于自己支配的钱了!那个星期天我从邮局领出钱来直奔镇上的百货店,为奶奶选购了一条当时时兴的兰纱巾,一包她最爱吃的点心,一瓶苹果罐头,六元钱花得一分不剩。当奶奶得知这些东西都是给她买的时,她乐得合不拢嘴,两眼含着泪花花,逢人便说:“俺这孙女儿,有出息了,懂事了,俺要供她上大学哩!”
几年后,我考上了外地的一所学校,奶奶欢天喜地地送走了我。可不久父亲来信说,我走后,奶奶忽然一下子矮了许多,也老了许多,整天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吃饭时,顺嘴就叫我的小名,没人应,奶奶就掉泪。我走后还不到两个月,奶奶就包了我最爱吃的韭菜虾皮馅饺子,叫父亲坐汽车去看我。听说快放寒假了,她几天前就坐在村头那面磨盘上等,目光向着那条乡路伸得很长很长,奶奶日渐苍老,双腿已攀不上高高的磨盘了。
岁月无情,近几年,奶奶的身体更是添了毛病,耳聋眼花,得过一次脑血栓,还有点老年痴呆。以前的很多事她已经不记得了,但对我小时的事却记得清清楚楚.每次回家,我都要陪她说说话,聊着聊着她便念叨起我的童年,这时她有些木呆的脸上会绽出菊花般灿烂的笑。我知道奶奶已把我栽成她心中唯一的一棵开心树。
但一直让我感到愧疚的是,由于忙于工作和自己的小家,我回老家的次数并不多,这次本打算趁儿子放假多陪奶奶几天,没想到单位又有事,打电话催我回去。
路上,儿子望着车窗外蓝蓝的天空,忽然问我:“妈妈,为什么老姥姥会老?为什么天不老呢?”
我久蓄于眼中的泪终于被儿子的话震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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