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上高中时候的事。
那天,我从学校回到家中,放下行李,不见父亲,便问母亲:“妈,我爸呢?”母亲从厨房探出头来,说:“他到地里浇园去了。我给你煮几根挂面,还没吃中午饭吧?”我急忙对她说:“我早吃过了,你不要忙了。我去地里帮我爸看口子(照看水渠的水不要流到外边)去。”说完,我便去了农田里。
父亲正在那里。
他见了我,脸上露出了笑容,随即又瞪着眼说:“你跑到这儿来干嘛了,快家去。轮到咱们浇得黑去了。”我拿起地头上的铁锹,说:“我帮你看口子来了。”父亲还是重复刚才的话:“你说你跑这来干什么,不家里待着去。”我说:“没事,我看口子来了。”父亲抬头看看天说:“天快黑了,我去问问他们什么时候浇完。”说完,便径直向前走去。
这个时候,地里的麦苗正青。青青的麦苗在风中欢快地跳着舞。我便做在地头等着,不一会儿父亲回来了。他看着我说:“还得会儿呢,要不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能看过来。”我说:“不用。”父亲便不再说话,他从我手中拿过铁锹,到田里忙去了。
农村的浇地,是按先来后到算的,而且没有什么时间。我和父亲在田里等了好久,直到天黑了,才轮到我们。
井水从地下抽出来,顺着水渠流到了我家的地里,父亲忙着浇水,施肥。我拿铁钬顺着水渠一路走着,看有没有跑水的地方,好及时加上一锹土,好不让水跑出去。就这样,三亩地浇完水,已经是半夜了。
父亲说:“你说你跑这来干什么吧,明天不得上学去呢。”说完,他开着农用三轮车拉我回家了。
第二天一早,母亲把我从床上叫起来,说是父亲要去县城里进货(我家开着批开店),顺便带上我,不然我还得从家坐公交到县里,再倒车去保定。这样一来,我可以到县里直接坐车去保定,能省四块钱车费。
我急忙穿上衣服,上了父亲的农用三轮车。
我们村到县城三十来里地,一路上,我和父亲谁也没说话。他在村里算是有见识的人,平素里总有人在我家和他闲谈,但今天却一语不发地开着自己的车。我在学校是班长,也是个颇善言谈的人,可今天却不知说什么,坐在车上不停地摆弄着手里的四个硬币——这是我到保定的车费。
三轮车发动机“哒哒”地声音回荡在清晨的空气中,和太阳射出的光芒混到了一起,互相交错起来,然后又消失在天空中,没有了踪影。车上的父亲和我,仍是沉默着。
终于到了县城。
父亲停了车,对我说:“在这儿下吧,有徐水到保定的车从这过。你先待着不要动,我买几个火烧去。”我坐在车上,看着他从包里取出十块钱,向不远处的小吃摊走去了。我坐在车上,一动不动。
不一会儿,父亲拿着几个驴肉火烧回来了。他递给我说:“去吧,跑上吃,早晨着急出来,连饭都没吃。”我拿出一个火烧说:“你也吃一个吧。我吃不了这么多。”他看了我一眼,说:“我不饿,吃这干嘛,你拿着吃去吧。吃不了到了学校给你们宿舍的人吃去吧。”我坚持说:“你早晨也没吃饭,吃一个吧。我这还能剩下呢。”他有些不耐烦了:“叫你拿着就拿着吧,我吃这干嘛。快点,车过来了。”
这时,不远处过来一辆徐水到保定的车,售票员大喊着:“保定,保定,是到保定吗?保定,保定……”我便不再推辞,拎着行李,拿着火烧,上了去保定的汽车。
车徐徐地向着挪着动,售票员玩儿了命地喊着:“保定,保定,是到保定不?保定了,保定,到保定……”我坐在车上,回过头,看到不远处的父亲还站在后边张望着,我知道他在看我呢。我急忙回过头,眼泪就要下来了。我从小到大,总是见到父亲对我和弟弟无私的付出着,他的爱是无声的,总是在一些琐碎的细节中表达着自己对儿子的爱。任何一个做父亲的都爱着自己的儿子。然而,父亲对我和弟弟的爱,是一般父亲对儿子做不到的。我虽从小学就以写作见长,但我却在表达这最朴素最真实的爱的时候,往往不知所言。我甚至无法用语言去表达一些最真、最纯的东西。因为这些东西,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会有这种感觉,而这种感觉,却是只能体会,只能感受,不能说出来的。
汽车还在慢慢地移动着,我放好行李,又透着车窗向外望去,父亲还站在那儿,看着我,看着汽车一点点远去。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终于看不见了。我回过头,坐在车上,眼泪直往上涌。我拿起一个火烧,放在嘴里,却吃不出任何味道。我又把它放在了袋子里。闭上眼睛,任由车子载着我向前去了。
大学毕业已有两年了,参加工作的这段日子,我很少回家。每次回去,见到父母,总不免发上一番感叹,他们一天天地越见衰老了。看到他们头上越来越多的白发,我越发心里不是滋味了。我自幼苦读,小学四年级便立志“为中华之富强而读书”,这些年来,屡遭坎坷,艰难险阻一路相伴,我总是一次又一次在希望中绝望,也一次又一次让父母失望。尤其是父亲,他也和我一起,一次又一次在高兴的边缘跌落下来,这使他对我渐渐不同往日了。但他仍然惦念着我,担忧着我的前途。我常听母亲说,他总是为我的未来发愁,现在竞争这么大,不知我以后怎么工作,怎么生活。我便劝他们不必担心,时常把自己获得的一些作文大赛荣誉证书,自己工作中所编辑的书拿回家给他们看。这些东西,每次都能给他们带来惊喜和快乐。
每当家里来了人,父亲总会翻出我的那些证书给人看,并解释到:“看,这是我儿子得的。看,优秀班干部,三好学生,这是上学时候得的。看,还有这个,作文大赛三等奖,一等奖。还有这几本书,都是他编的。”客人一般都会“啧啧”地称赞一番,这时,父亲总是挠着头,会心地笑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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