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会回想起人生曾历的残酷,依旧感觉心在悸动。
或许因为离开那段经历太久,久得连自己都不确定是否真实了,但当初的曾经又如刀斧般深篆脑际,已成定格的画面不能泯灭。
战争,从来都认为只是父辈们的经历,虽然已经参军二年,也依然认为战争离自己很远、很远。二十七年前,久享和平岁月的我,就是在此种毫无心里准备的懵懵懂懂状态下参加了一场短促但又十分激烈的南部边界战争。
那年我刚满十九岁。
宣布被作为地方军区的补充兵源、充实野战部队的第二天,就坐上了军用闷罐列车、如同木偶般摇晃了二天二夜,下车后又转乘军卡在盘山公路上颠簸一天才到达不知名的目的地,随即点名领取配给的枪支弹药,分散编组补入早一周到达的作战连队。
此时,环视处于严密警戒中的大规模战争机器的集结地南山凹,才真正意识到此次与以往的演习拉练真的迴然不同,战车、火炮、坦克横列有序的静静蛰伏在地;野战天线在头顶如蛛网致密;戴红臂章的巡逻队在营地周围急促的穿梭警戒,偶而厉声喝问的口令声更增添紧张窒息的气氛。战争真的要来了,一种莫名的紧张骤然笼罩全身,连呼吸也加速了。
连队的战前动员在我们到达前已基本进行完毕,临出发前一天,全体步、坦、炮及后勤兵种部队集合在山凹中央,最后聆听师长的动员及下达作战命令。会场主[xi]台横眉、立柱上张贴着豪言壮语的条幅,平地上排列着森森军阵,各部队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高台上的师长左手叉在腰上、右手在空中有力的挥舞,队列中紧握的拳头如海洋中的怒涛、一波又一波的向上簇涌,军人的豪情弥漫在整个群山之间。
但至今也回想不起将军到底讲了什么。当时站在队列中的我,仿佛身处默片时代,原来只在电影里见到的战争画面,真的就要与自己紧密相连了吗﹖心中一直揣踹不定的扪心自问。
会毕,随即机械化部队沿公路开进、步兵则从山道快步行动,各部队口令彼此起伏,发动机的轰鸣及快速的脚步声混响在一起。
6小时急行军后停下,囫囵用过晚餐后,连长、排长、班长穿梭着一遍遍检查士兵的装备、叮嘱战术要领。20·00时左右连队夹在其它部队中间偃旗息鼓的进入攻击阵地。队伍顺着天然沟壑一排排斜卧,枪刺已全部打开。除耳闻彼此粗粗的喘气声外,就是自己砰砰重响的急急心跳。禁不住浑身瑟瑟抖动,我用溢满冷汗的手紧紧握住枪械,紧张的凝视黝黑深邃的前方,等待的煎熬仿佛有一个世纪般漫长。
凌晨一时左右,在我们后方突然一道闪电骤然亮起,在黝黑的夜空中显得分外明亮,随之尖利的呼啸声从头顶掠过,刺向阵地的前方,搅动的夜风扫过下方潜伏士兵的脸颊,使人为之一凛。瞬间更大、更为灼亮的闪光又在前方几千米的地方腾起,刺亮了半边夜空,让人不由垂下眼帘;随后,炸雷般的巨响从远处滚滚传来,高分贝刺痛了每个人的耳膜;紧接着,身下的土坡猛然抖动了一下,每个人不由的将身体更加贴紧了地面。
我方炮击开始了。
前方的天际在连续爆裂的火光中仿佛成白昼一般,辉映着年轻士兵一个个尚显稚嫩、挂满汗珠的脸庞,我们的动作已随班长成单腿半跪面向前方,枪托着地,林立的枪刺闪烁着凛凛寒光;炸成一片的巨响,已将其它的声音排挤出我们所在的空间,我们张大嘴巴,急速扩张、收缩着鼻翼,两眼紧紧盯住班长的手势动作。
约四十分钟后,炮火开始延伸,连长腾身而出,随后是排长、班长,我们意识到进攻时刻终于到了,只见沟壑下一排又一排的人浪向外涌出,向火光闪耀处奔去。
顺利冲击800多米后,攻击斜面更加陡峭,地面坑洼不平,燃烧的树木荆棘横七竖八的横亘阻拦着前进方向,浓烈的火药味使人窒息,四起的硝烟几乎屏蔽了前方视线,攻击速度骤然下降。原来成散兵线的攻击队形,变成了集中在几条勉强可行走的线路上的一字长蛇队形。体力也开始下降,战前练习了多少遍的战术动作,已顾不上了,只求盯住前面的背影不至掉队。
行进间,借着炮火的闪光突然看见地上姿态各异的倒伏着几个生死不明的我方士兵,不由得一怔顿住了脚步,瞅着殷红的鲜血猛的打了个激灵。短暂的无措后,感到热血向脑门涌来,心中腾起一腔按捺不住的怒火,随即嘶喊着向前冲去,全然感觉不到荆棘枝条猛烈鞭挞的疼痛了。此后,身边不断有冲锋的官兵猝然倒地,也有的在火光电闪中被高高抛起、重重摔下,伤亡渐渐增大。猛烈的炮火、泼水般袭来的弹雨加上不时凌空砸下的树干,将我们的连队建制撕扯的支离破碎,但此时人人心中充满了悍不畏死的气概,素不相识的军官、士兵自动结成作战小组,在不断重复卧倒、射击、跃起的动作中向战前标定的方向突进。
部队连续攻击了四个多小时,突破了对方严密设防的二道战线。无险可凭的敌城已一览无余的暴露在山脚下,我们以过半伤亡换来的胜利,为后续部队向纵深攻城掠地创造了良好的战场条件。
天明后硝烟未散,攻上敌阵的官兵个个衣衫褴褛,脚下被炮火深耕重犁的红土地几成粉末,蓬松掩脚;原来郁郁葱葱的林木,大都拦腰折断,倒伏在地成焦炭状。回头凝看夜晚曲曲折折的攻击线路及夺取的高地,已被双方将士的淋淋鲜血尽染浸透,数面千疮百孔、已分不清颜色的我方旗帜,矗立在几处阵地的高点,在山风的撕扯下,尽透萧杀悲壮。
这就是我在这场战争中经历第一次战斗,也是最大的战斗。团队因战损较大,被撤往二线休整并兼作战役预备队,除参加稳定后方的清剿作战外,再没有参与相同规模的作战行动,直至战争结束。
一年后,服满兵役年限的我退出了现役,因为从骨子里就自认不是当职业军人的材料。后来,以此启端的边界冲突又你来我往的持续很多年。
这场越界打击虽然时间不长,战争样式更谈不上先进,但全部集中在双方陆军尤其是步兵间的面对面的生死搏杀,更显得残酷、血腥。后来得知,连长、班长都在此次攻击中牺牲了,班长尸骨未存,其墓一直以衣冠为冢。因为相聚时间太短,连队大多数人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只知道那时我们都十分年轻,血火的洗礼使我们从男孩快速成长为了男人。
多少年来,极少向别人谈起那段动人心魄的经历,却时常在梦中被反复出现的刻骨铭心的浴血画面所惊诧,醒后唏嘘不已。至今二十多年过去了,再没有回到过当年的战场,也许是下意识的回避吧,太多的战友永远定格在了十八、九岁的生命图画中了,他们成为这场战争中每个幸存者心灵中难于治愈的创痛。
可以自慰的是,在国家需要时,能将生死置之度外,至今无怨无悔!
2004·12·1于成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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