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芙蓉镇的大街有人来，也有人往，两旁的商品房像是卫兵默默守卫着大街。风平浪静时的平常日子，这是一条芙蓉镇的交通要道，有车，有人，有小贩，有各家批发部，有乡镇商业街应有的一切。给人的感觉就是普通小镇的主街道，很浓的小镇生活气息。可要是这大街上出什么蹊跷的事，会立刻聚拢很多的人。或者有什么小镇重大新闻，也会吸引很多的人聚集到一起。

这不，大街上现在就有一群人围在一起。这中心是一男和一女，男的四十多岁，头发有点凌乱，上身穿着褚色夹克衫，映着那张蜡黄色的脸，本来就是个瘟像，再加上神色的紧张，简直就是一张死人脸。女的大约十八九岁的样子，头扎一条辫子，即使头发扎在了一起，还是让人感觉头发的微黄，一张脸显得苍白，却显得刚毅，上身穿着洗得几乎掉色的蓝色衬衫，裤子是灰色咔叽布，脚上穿着一双布鞋。显然是来自很贫穷的地方。她正当着众人的面很严肃地对那男的说：“我嫁给谁，是我的权利。你凭什么要人家给钱。谁用钱买我，我偏不跟他，我跟你这个人没有关系。你这个骗子，骗我来这打工，原来是想卖我做人家的老婆。”那口气似乎没有给那人贩子一点回旋的余地。

我向围观的人一打听，才知道什么回事。原来这个男子是在小镇准备将这个姑娘卖给我们这里丧偶的或者还没有老婆的光棍子的。这些事，我是不但听说过，甚至自己也亲眼见到过。

那些带姑娘来卖的人，我们都喊他们是人贩子。因为我们这里乡下法律意识不强，所以给了这些人以可乘之机。那些姑娘一般都来自山区或者很贫穷的地方，来到这里也只是嫁给丧偶的，或者年龄大了难找对象的光棍子。

这些嫁到我们这的姑娘，有的过得不自在的会卷财而溜，有的就老老实实地在我们这过一辈子。但是初来我们这的姑娘有个共同点，就是都会很乖巧地听从人贩子的安排，就像是竞标一样，谁出的钱多就卖给谁，那些人生地不熟的姑娘总会带着惊慌的神色，就像是小猪子一样被卖了。

可是矛盾的特殊性出现了，就是今天这姑娘不准买方给钱，想自己选择。这人贩子本来就是做贼的心虚，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自言自语很丧气地说：“真是见鬼了，到底是四川的辣妹子。”

今天来“竞标”的有三个，一个是收废品的刘俊，一个是开车子的黄贵，还有一个便是我的邻居二栓子。刘俊的老婆刚死，黄贵的老婆跟人家私奔了，这两个人家经济条件都不错。二栓子是由于家里穷的叮当响，人又老实，所以至今还没个焐脚的。从长相上就能看出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人。

今天本来这二栓子是来凑热闹的，因为是没更多“竞标”的钱。而那两位本来就是准备花点钱买个女的，根本就没把二栓子放在眼里，知道他是来看热闹的。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那姑娘还就看上了我的邻居二栓子。有多嘴的人在说话了：有福不享，老板不嫁，有车子的不嫁，嫁给个二憨子。好日子不过，要过穷日子。

辣妹子用她那不标准的普通话说：“我只想过安稳日子，找个老实人自己心里踏实些。”　

二栓子愣头愣脑地说话，几乎要打结巴了：“咦，真的吗？真不要钱吗？”　

辣妹子还是很严肃地说：“我不跟你说假话呀！你不要我跟你，我跟别人啦！”　

二栓子呵呵地笑了起来：“我家很穷呀！你不要嫌我家穷啊！”　

辣妹子语气很平稳地说：“我只要你是真心想过日子，老老实实地做人就行。你带我到你家吧！”　

周围的人都在哄笑了：真是个憨子，白白让他捡个大便宜，还不晓得快活。快回家吧！你祖宗积的德呀！回家烧香吧！别在这惹人发笑了！真是个二憨子。　

辣妹子听了我们这的人议论，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但是辣妹子能从那些说说笑笑的人脸上的神情可以看出。不是什么好话。于是辣妹子就催还在那里傻笑的二栓子走：“还干什么呀？不走想什么心思呢？快，带我回家。”　

看到这辣妹子的言行举止，这大街上议论的人多了，什么到底是四川的妹子，很厉害，够辣的，看来这二栓子以后没有好日子过了。这个四川妹子很厉害，不像以前被卖到这的姑娘，这不要钱就嫁给人家，倒是没有看到过。什么这二栓子运气不错，这妹子肯定很能干。　

从此我的邻居中多了个四川来的辣妹子。　

二

真是人靠衣服马靠鞍。辣妹子初到我们芙蓉镇，那土里土气的衣服加上长期缺乏营养而苍白的脸，给人就是那种不健康的感觉。再年轻，也不能给人十八的姑娘一朵花的同感。就好像一棵参天大树的大树根刚从泥土中完整的取出来，没有什么惹人注意的美，除非艺术家能看出来，觉得此根可雕。然后就经过艺术家的精心雕琢，最终才会成了人人赏心悦目的根雕艺术品。这辣妹子在这里似乎吃得比在自己老家吃得饱，自己也买了几件衣服一穿，给人的感觉倒是有点气质：脑勺后面还是一条马尾巴辫子，可是头上加两只小花夹子，就有了一点女人的色彩；上身的黑底子有红花有绿花有蓝花的衬衫，袖口的松筋勒住了她细细的手腕，这膀臂就犹如一串灯笼，这灯笼随风一吹，随着她的动作一动一动，就有了一点女人的挑逗；下身套着一条短裙，颜色挺黑，给人一点深沉，脚穿一双红色的塑料凉鞋，很有女人味；脸不再是苍白的，而是有点红晕了。这辣妹子，走到哪里，总要无情的转移男男女女的眼神，女的看了一般会生嫉妒，男的看嘛，自然是更正常的事了！哪个男人不喜欢漂亮的女人呢？　

我每次看见辣妹子也总要多看几眼，像是欣赏一朵美丽的花。有时跟街坊邻居说笑话时也会说到辣妹子的美：这二栓子真是福气得很，不要一分钱娶了老婆，而且老婆很漂亮，真是艳福不浅。也有的说：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这么漂亮的辣妹子竟然嫁给个二憨子，真正让人嫉妒。我也说笑话了：嫉妒归嫉妒，请我们的男人们不要对辣妹子动什么坏心思哟！人家二栓子可是个老实人。　

辣妹子对门口邻居也很客气，遇人总是一笑打个招呼。　

当我下班，会跟我说：老师下班啦！　

我上班了，会跟我说：辛苦啦！又要上班啦！　

言语很简单，可是那是真诚的招呼，我对辣妹子就多了几分尊重。　

作为邻居，有时我也跟辣妹子闲谈几句。我了解到辣妹子才十九岁，了解到了辣妹子在大山里的艰苦的生活。当谈起她的老家，辣妹子说：“我家就住在深山。我从来没有出过山。”　

我说：“你那信息闭塞，我知道呢！可是生活呢？一定很艰苦吧？”　

辣妹子说：“我们那没有什么煤气灶，烧饭就靠上山砍木材。遇上下雨天，就只能在家吃冷食物。哪像这芙蓉镇菜场上有那么多菜卖呀！”　

二栓子家住的是三间平房，我就问：“房子住得习惯吗？”　

辣妹子笑了：“比我那好多了，我家房子在山上，有时还漏呢！”　

看到辣妹子满足的笑，开心的说，我感觉到了辣妹子的幸福，感觉到了辣妹子对生活的自信。　

突然我脑子里有个念头：这辣妹子会不会就是喜欢打扮，在这里只会吃吃喝喝过安稳日子，就让二栓子成天在外面干活呢？　

因为我看到，自从辣妹子嫁给了二栓子。这二栓子除了整天过得很开心，就是一有机会就在镇上找工做。大家都觉得二栓子变了，有了家的意识，有了家庭的责任。这辣妹子总是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地上扫得干干净净，自己穿得漂漂亮亮，不像个肯吃苦种田的人。　

可是辣妹子在芙蓉镇的第一个秋天的农忙改变了我的看法。　

在农忙的日子里，我在上下班时遇到的辣妹子是脚穿一双黄球鞋，身上一身的衣服我印象很深：那是初到芙蓉镇的穿着，看来她还没有扔掉。这时倒派上用场了。　

披星戴月地下田，回家还要做饭。总是尽一个家庭主妇的职责。在我们乡下，这一忙就会有夫妻吵架的事了，做得怨起来。我就曾听到门口的陈明子家在吵，男的说：下田做得少，回家还不想做饭，究竟什么意思呀？　

女的说：田里的事主要靠男的，哪有成天要个老婆下田也跟男将一起干活的，见得帮忙做做差不多的事，你们男将还不满足吗？你看人家二栓子成天在外做工，就让辣妹子在家做饭，人家是多么把辣妹子当事呀！　

男的说：“可是你看现在大忙了，人家辣妹子不也下田了吗？人家不也一回家就做饭吗？”　

女的说：“她是辣妹子，我不能跟她比！你有本事也找这么漂亮这么能干的婆娘。”　

男的说：“废话，人家辣妹子家里家外，从来都是忙了，苦了，就没有听到她叫一声苦，从来都没有跟二栓子喉咙大一点。你倒好，吃一点苦就跟我吵。以后多学习学习人家辣妹子吧。”　

我这时才真正感觉到，我这邻居辣妹子是真正的“辣”，不但性格刚强，而且肯吃苦，不怕累。我更佩服她了。　

三

辣妹子生了，生了个儿子。这一年，辣妹子才二十岁。　

一家欢天喜地。我们作为邻居也是替她家高兴。　

辣妹子经常对二栓子说：“现在我们有了儿子，我们应该为他多干活，将来上学了请袁老师帮忙，好好教他。”　

二栓子总是笑嘻嘻地说：“以后田里一闲下来，我就出去打工，多赚点钱。”　

辣妹子说：“我们没文化，可不能让我们的儿子也没文化。”　

二栓子说：“是的，我们要让我们的儿子将来上大学。”　

听到他们夫妻二人的谈话，我总感到那是中国千万个朴实农民说的话，也是新一代农民对后一代的期望，这期望是美好的，也是他们生活的信心和动力。　

辣妹子的儿子七岁了，要上学了。上学要有户口，这可是为难了辣妹子。　

辣妹子问我：“老师，这户口怎么办呢？我儿子上学怎么办呢？”　

作为邻居，我想到的就是先想办法让她儿子报名上学。然后我抽空问了计生办的朋友，这户口的事怎么办，问清楚后告诉她：这户口要在办了结婚证，再办准生证，生了孩子自然有户口了。可是你十九岁就结婚，本来就达不到结婚年龄。现在没有领取结婚证，就是生了孩子，也是属于超生，要交罚款才能给办证。你最好自己去计生办处理一下。　

我下班特地去辣妹子家关心了这事。我说：“怎么办了？罚多少呢？”　

辣妹子说：“罚三万呢！还是村里说情的，不然还多一些！唉，都怪我们没知识，不懂结婚要有一定的岁数，不懂自己这样是超生。”　

我劝说他们：“已经这样了。反正你们还小，多赚点钱，会很快还掉罚款的！”　

小两口听了，点点头。　

二栓子为了多赚点钱，不但多要了几亩田，而且买了一辆摩托车，做起了摩托车送客的生意。由于是老实人，要钱也不贵，二栓子生意做得很好。辣妹子心情也是一天比一天开心。我们作为他们的邻居，也替他们高兴着。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二栓子出事了。二栓子的摩托车撞伤了人，好在是主动承担责任，负担所有的医疗费，才没追究刑事责任。看来做老实人还是好事。　

辣妹子还是那样“辣”，对二栓子说：栓子哥啊，别整天唉声叹气的了，事情已经发生了，这是谁也不情愿的呀！只是用钱罢了，你人不是好好的吗？以后再赚钱吧。　

这次二栓子家为了赔偿医疗费，提前将自家田里的麦子卖给了粮贩子，才算了了这桩事情。二栓子家的经济负担更重了，尽管我们没有从辣妹子脸上看到什么悲伤，但是辣妹子的脸上笑容没有以前多了，辣妹子家到菜场买菜的次数少了。　

农忙结束后，辣妹子就跟二栓子说：“我看，你还是跟人家出去打工吧，等过年再回来。那没有什么风险。我在家里把田里的活全揽下来吧。不然，家里的日子实在太紧迫了。”　

二栓子是听辣妹子话的，就出去打工了······　

一天，有个警察找上辣妹子家的门。原来，这二栓子是个老实人，在无锡打工被几个同乡怂恿去偷窃。二栓子本不想去，可是几个同乡答应只要二栓子看风，不要他动手，于是二栓子就同意了。他心里想着：不去，同乡们会生气，我即使去，只要没动手就不会犯法。殊不知，二栓子这样做也是参与盗窃，也被追究法律责任。今天警察今天来就是通知辣妹子这件事的。　

辣妹子呆住了，脸上一点活气也没有了，心和手脚一起颤抖了，泪水在眼里打转了，结结巴巴地对警察说：“你们，你们不会弄错吧？我家二栓子不可能去偷窃的，他是老实人啊！你们查清楚了吗？”　

警察介绍了大致情况。辣妹子声音颤抖着说：“我说他不会偷的，真没有偷啊！你们要放了他啊！”　

警察知道她不懂法律，就劝她说：“他自己没有动手偷，但是他替动手偷的人看风，就说明他参与了盗窃，也是犯罪。”　

辣妹子惊住了，似懂非懂地说：“懂，懂了。他也不懂法呀！唉！”　

二栓子被抓的事，我们邻居都知道了，只是为了不让辣妹子更痛苦，就都假装不知道。辣妹子以为我们都不知道，还是向往常一样下田干活，还是像以往一样遇见我们就打招呼，真是“辣”。　

辣妹子家的事不是每个人都会有同情的，任何事物都有它的两面性，有善就有恶，有美就有丑。开车子的黄贵打几年前没有买到辣妹子，心里一直还想着辣妹子。尽管自己已经找了一个焐脚的，还生了一个孩子。可是自己对辣妹子的第一次印象怎么也忘不了。现在，在芙蓉大街上听到了二栓子坐牢的事，心里就想着自己的机会来了。　

黄贵好不容易挨到了晚上十点以后，带上两张五十元往辣妹子家走去，一路想着：有钱能使鬼推磨，你辣妹子现在没钱，丈夫也不在，我就不信你还“辣”，五十不行，一百也该同意了我吧？　

到了辣妹子家门口，黄贵整了整衣服，脸上装满了淫笑，一手拿着一张五十元钱，另一只手敲辣妹子家的门。　

辣妹子开了门，问：“有什么事？这么晚了，什么事明天再说吧！”说完就要关门。　

黄贵笑嘻嘻地说：“没什么事，来看看你。给你送钱来了。”说完把钱在辣妹子面前晃了两下。　

辣妹子一听一看，懂什么意思了，又不好意思大声喊，就气愤的对他说：“滚！流氓！”说着就把黄贵往外推。　

黄贵怎么轻易肯出去呢？连忙挣开辣妹子的推，他连忙又掏出另一张五十元票子，耍赖皮地说：“是嫌少吧？给你一百，今晚陪我睡觉。你是有福不享，当初嫁给我多好，日子多自在。现在倒好，嫁给个犯法的人，超生罚款还欠了一屁股债……”　

没等黄贵说完，辣妹子猛然大声哭起来，边拿起小板凳往王黄贵身上砸，边骂：“滚！流氓！再不走，我打死你！”　

这深更半夜的哭声显得更大，惊动了我们所有的邻居，由于辣妹子平时跟大家关系处得好，大家都起来了。都往辣妹子家奔过来。其实辣妹子的哭声已经把做贼心虚的黄贵吓破了胆，赶忙拔腿就溜，已经顾不得自己挨的一板凳了。　

我们邻居们看了从来不哭的辣妹子哭了，心里都有点疙疙瘩瘩的。　

辣妹子在哭声中告诉了我们事情，然后哭着说：“什么苦，我都不怕！可是他要用一百块钱买我跟他睡觉，难道我就值那一百块钱吗？”　

我知道情况后，就劝辣妹子：“别生气啦！别跟那些素质差的人计较啦！有必要因为这些人生气吗？”　

辣妹子抽噎着说：“我想，当初我不走出大山也就罢了，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种田，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我开导她说：“一辈子困在山沟里有什么好呢？我们这毕竟比你们那生活要好些呀！”　

辣妹子止住眼泪说：“这里是比我们那生活条件好。可是我们没有知识，不懂得结婚要拿结婚证，才弄得超生要被罚款。栓子哥也是不懂法才坐牢的呀！结果，才有今天晚上的事呀！还不如在山沟里过安稳日子。”　

我说：“是呀！看来，人是要有知识，要懂法律的。”　

辣妹子点点头说：“我一定要我的孩子好好学知识，要让他懂法律。不能再让他走我们这条路了。”　

我也点点头说：“你说得对，为了孩子你就不要伤心了吧。事情已经这样，你还要像以前一样拿出“辣”劲来。”　

邻居们趁机劝辣妹子：“老师说得对啊！你就为小孩子不要难过啦！好好过下去，小孩还靠你呢！”　

辣妹子使劲地点了点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