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医院的传染病房是一排简陋的瓦房,听说是日本皇军当年的兵工厂改建的,地面上还残留着当年机器的基础痕迹,屋顶上没有蜘蛛网,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几片玻璃瓦在发光,挂在半空的电灯泡像萤火虫般在闪烁。
奶奶住在4号病房,隔壁就是太平间,嫂嫂说运送尸体方便,不用请搬运工。哥哥骂她嘴臭!妈妈含着眼泪在哭。爸爸在板着指头计算开支,医生说要上呼吸机,每天就收我们2000块钱,还说在大城市得一万多。
家里的老母猪已经卖了,连猪仔也没留下一个,我寄回来的钱也快用完了,要不是想见奶奶最后一面,我也不会浪费来回的几百块钱车费。
我伏在奶奶的床边,慢慢地给她擦掉粘在皱纹上的污迹,就像我在美容院别人给我清理脸上的“豆豆”。如果我知道奶奶进医院,我肯定会少去几次美容院,把节省下来的钱留给她。奶奶用毫无光泽的眼睛盯着我,嘴巴在微微扭动,我知道她想说话,我转向嫂嫂,问她能不能听清楚奶奶在说什么?
嫂嫂耷拉着脸,还有什么?想拉屎呗!你以为有家产分啊?
哥哥盯了嫂嫂一眼,也把头靠向奶奶,我注意到奶奶把手靠向白里透黑的枕头,顺着她的手摸进去,枕头底下有10块钱,我把钱拿出来问奶奶:你想买点什么?我有钱,很多钱。
奶奶在摇头,嘴巴还在挪动,嫂嫂把耳朵靠近她嘴边,很久,很久,嫂嫂说:16号,她说今晚是开16号!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靠在没上油漆的椅子上。
嫂嫂站起来说:我去帮她买!话没说完,人已经到了病房外。
奶奶像割了喉的老母鸡,干瘦的腿在抽筋,一口鲜血喷在胸前,还有我的身上,我大声地喊叫医生,哥哥给奶奶盖上了白毛巾,爸爸还在为住院费发呆!
暗淡的家里没有光亮,几条细香在袅袅地走向天空,香是嫂嫂点的,她说:老人死了,谁能给她点上第一根香,就会给谁带来好运!
她还说:彩票马上就要开奖了……
潺潺的流水像我的年龄一样在漫漫地流失,在小区的人造溪水旁,我捧着在现代人心目中已经变成文物的长编巨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在慢慢地翻阅。我不懂什么叫“碌碌无为”,也不懂怎么叫“虚度年华”,我从头到尾,只注意到没有一句话是跟“性”有关的,其中最露骨的一句就是“他们不敢拥抱着睡觉”,那是在保尔的家里。我怀疑那一代的共[chan*]党人是不是成熟得太晚,或者是性冷淡。
6年前我还在夜总会上班的时候,也是这些标榜自己是公务员的男人,对异性的吸附力简直像我老家的山蚂蟥。他们觉得只有在夜总会才能充分体现男人的价值,只有在夜总会才能感觉到充实,从他们潇洒完以后的满足感里,我深深地感到老一辈的共[chan*]党人伟大了,他们创造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还把自己的性欲也毫无保留地留给了自己的子孙,让我们这些生活在新社会的女性也能在性满足中获得生存的条件,老一辈革命家用自己的牺牲换来了今天男女双方双赢的局面,繁荣的局面,变态的局面,应该死而无憾了。
我问他——跟我同居了6年、已经快到退休年龄的县委书记,你说,像保尔这样的共[chan*]党人是不是人妖?
他拿起床头柜上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沉默良久,又翻开扉页,里面有他“购买于1958年10月1日”的签名,他问我:你怎么找到的?
我惊奇地看着他,你忘了,你司机当垃圾拉去卖的时候我留下的,我弟弟就是学冶金的,他说冶金就是炼铁。
我发觉他的眼睛比平常亮了很多,慢慢,两条水珠像晶莹的链条般流了下来,我拿起桌面上的纸巾递给他,你怎么了?
他用纸巾擦擦眼睛,带上眼镜,盯着扉页上的签名,用粗糙的手摩挲着,像我慈祥而无奈的爷爷……
他长得很帅,很英俊,尽管已经是满头的白发,可我爱他!他是一位很潇洒的男人,他嘴里也从来没有一句脏话,他的文质彬彬拉近了我们的距离,我真的很想他,尽管他比我大了30多岁,可我不在乎!如果他在,我的生活会好过得多,我爸爸、妈妈也不会留恋那满大街的垃圾,我常常在梦里见到他,他总是咧开宽大的嘴巴在笑,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笑我?笑他自己?还是笑这个世界?
我知道他在笑我,那是笑我跟他在夜总会认识的第一天就跟他开了房;他在笑我,在我的出租房里靠近窗户的那一面总是漏水,是雨水,那天下大雨,他就睡在被雨水浸透的那一面,我感动得紧紧地搂着他;他在笑我,每天为他熬汤、烧菜,还等着他,就是礼拜天他肯定不会来的日子,我也在等着他;他在笑我,当他厌倦了满桌佳肴的时候,我就像一碟摆在桌子上永不变味的旧咸菜在等着他;他还笑我什么?有人告诉我,他还笑我的愚蠢,痴情,幼稚,还有卑鄙!
我知道他在笑他自己,那是笑他自己充实的人生,健壮的身体,炫耀的职务,优厚的回报,还有那么一点点的良心;他在笑他自己对金钱的厌恶和对女性的蔑视,他面前已经有太多的金钱跟美女了;他在笑他自己对家庭的冷淡,还有对老伴、儿女的愧疚,当他老泪横流走进监狱的时候,他还在苦笑自己对入党誓言的背叛;他还笑自己什么?有人告诉我,他还笑他自己出生太早,如果年轻30年,他就不会晚年不保。
我知道他在笑社会,那是笑社会的变态和谎言,那是笑社会的权欲和利欲,还有那培养这种权欲和利欲的温床,每天,他都对我说:真累!做官真累!你真好!
我不懂自己好在什么地方?我只懂得那时候他就是我的寄托,也是我全家的寄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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