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5月末的一个晚上，时针已经指到八点。生产军工产品的有线电厂工具科模具班的十几名工人汗流浃背，刚刚抢修完24线插接件热压模具。留着齐耳短发，永远精神抖擞的四十多岁的女班长宋新华招呼大家说：“赶快收拾完工具后，拉闸断电，关好车间门窗，就可以回去了。路上注意安全！”

刚走出车间，大学毕业生莫然轻声对宋新华的女徒弟秋颖说：“回家属区的路上，有一段没路灯，很黑，咱们一块儿走，好吗？”秋颖点点头表示同意。

秋颖十九岁技校毕业，参加工作已近四年。在工作上肯钻研，能吃苦，思想上进，连续两年被评为厂级的先进生产者。她不但工作方面出类拔萃，人长得也清雅秀丽，厂里有许多小伙子都趋之若鹜，向她展开过爱的凌厉攻势，没想到秋颖都不为所动，所有追求者均以失败而告终。

自从莫然分配到模具班后，秋颖心里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莫然扎实的专业知识，他与众不同的言谈举止，透着一股书卷气。这使秋颖对莫然由然而生一种亲近的感觉，她很愿意与莫然相处。每当师傅叫她到库房领工具、材料及劳保用品时，秋颖都会找一个理由，叫莫然与她同去。时间越长，秋颖对莫然的那种感觉越强烈，她心里渐渐地明白，她的心灵深处，已经喜欢上了这个文质彬彬的大学生了。她也能从莫然的眼睛里，读出相同的内容。两颗心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膜，只需要一点热度，就会熔化在一起。

迎着微风，莫然和秋颖并排骑车在通向有线电厂家属区的路上，这样的同行已经不止一次了。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行进着，可是秋颖的心里溢满了甜蜜。在即将分手的时候，秋颖终于鼓起勇气小声说：“时间还早，前面有个小花园，咱们进去待会儿好吗？”说完之后，秋颖也惊异自己的言行，脸感觉热热的，心咚咚加速地跳着。

莫然内心一阵惊喜，这正是自己心里想说，而又不敢说的话，忙重复说：“好！咱们进去待会儿。”

两人来到花园的小树林，星稀月朗的春夜，皎洁的月光透过摇曳的树枝，一丝一缕的倾泻在他们身上。也催化着他们心中的青春恋火，熔化了他们之间相隔的薄膜，他们彼此深情凝视着，一点点向对方靠近。秋颖猛然一下扑到了莫然的怀里，激动和幸福的泪水落到了莫然的胸前，羞涩的她轻柔地说：“莫然，你喜欢我吗？”

莫然的心率加快，他激动地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心爱的姑娘说：“秋颖，不只是喜欢，我的心里早已深深地爱上你了。”说完，不由自主地用滚烫的嘴唇贴到了秋颖的香唇上……

三个月后，莫然和秋颖的恋情在厂里渐渐的公开了。每天下班，莫然和秋颖都会推着自行车漫步在人行道上，亲切交谈着，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恋爱的幸福，使他们沉浸在无限的快乐之中。

一个周日的下午，秋颖正在家里学习莫然送给她的无线电技术书籍。她早已退休的母亲从外面匆匆回来，急切对秋颖说：“老丫头，你过来，我问你个事。”秋颖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她最小，所以她母亲从小就称呼她为老丫头。秋颖放下技术书，来到母亲房间说：“您神神秘秘的，问我什么事？”

“听工具科王科长的爱人说，你在厂里交了一个男朋友，是真的吗？”秋颖母亲关切地问。

秋颖的脸一红，羞涩地说：“是交了一个男朋友，叫莫然，等过些日子，我把他带来，让您看看！”

“听说还是个大学生。”

“是电子工程学院毕业，学无线电专业的。我向他学了不少的无线电知识呢！”

“学习学习，我看你是学傻了，你知道他是什么家庭出身吗？听王科长的爱人说，他父亲解放前是苏州有名的资本家，三反、五反运动时，畏罪自杀了。”

秋颖听后一愣，随后对她母亲说：“我只知道莫然的家庭出身是资本家，其他情况不知道。再说，现在的政策是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莫然在厂里的表现很好，政治上也积极要求进步，家庭出身，我认为无所谓，只要人好就行了。”

“孩子，你可别这么说，你姐夫家庭出身是富农，不是直接影响了你姐姐的入党和提干了吗？你可不能犯傻呀，趁着你和莫然交朋友不长，马上和他分手吧！”秋颖的母亲有些焦虑地说。

“不！我不能和他分手。”秋颖坚定地说。

“我不同意，你们必须分开！”妈妈的口气不容置疑。

第二天上班，莫然看到秋颖有些闷闷不乐，中午吃饭时，就轻声询问她，秋颖便一五一十地向莫然叙述了，她的母亲因为莫然家庭出身不好，反对他们俩的恋爱关系。莫然心里一沉，他的忧虑还是来了。

这些日子他也听到厂里有些人，对他和秋颖的恋爱议论纷纷，尤其是铣工班的歪嘴刘，竟然在科里散布说：“莫然这小子还真有手腕，凭他家庭出身是资本家的条件，简直就是一只癞蛤蟆，竟然把秋颖这么漂亮能干的天鹅追到手，真是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

莫然已经感觉到，他和秋颖的恋爱，遇到了一股无形的阻力，没想到这么快就影响到了秋颖的母亲。莫然为了不让秋颖心里感到压力，就安慰说：“别不高兴，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女儿呢？只要我们坚持，她老人家也会爱屋及乌接受我的，慢慢地会同意的。”

秋颖嗯了一声说：“我想也是，过一段时间，她就会接受你，喜欢你的。”

这天下午，工具科的党支部张书记把秋颖叫到办公室。温和的对她说：“今天我有点时间，想和你谈一谈你的入党问题。”

秋颖听后眼睛一亮，她已经多次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并且每两个月都向党组织交一份思想汇报，是不是自己的愿望就要实现了。秋颖正要往下想，只听张书记话题一转说：“听说你和莫然交上朋友了。”秋颖点了一下头。“莫然的家庭出身是资本家，你知道吗？”秋颖又点了一下头。

“本来党组织年底要考虑你的入党问题，但在讨论时，有些党员对你和莫然交朋友提出了异议。所以你的入党问题还要放一放，组织还要对你继续考验。”张书记语重心长地说。

“像你这样根红苗正的工人阶级后代，为什么要和一个资本家的儿子交朋友呢？”张书记向秋颖严肃地问道。

“我们的政策不是重在政治表现吗？”秋颖疑惑地问。

张书记并不回答，只是一挥手向秋颖说：“你回去再好好想一想，过几天针对这个问题，交一份思想汇报。”眼神中的凛凛正气包含着严厉和失望，让秋颖感到一股凉意从头到脚不寒而栗。她感觉到那个自己追逐的梦想，离自己已经越来越远。失落、委屈的秋颖含着眼泪退出了张书记的办公室。

莫然看到泪眼婆娑的秋颖默默地走到工作台前，他不知道她到底为什么会这样伤心，但是他能够猜出那一定与自己有关。面对自己心爱的人伤心样子，莫然心里像扎满了钢针，很痛也很疼。

一晃到了国庆节。莫然为了排遣久久被压抑得心情，便利用国庆放假的时间，到南京附近的马鞍山市，去看望姐姐，并准备向姐姐诉说心中的苦恼。但没想到，姐姐家也笼罩在阴霾之中，莫然在大学教中文的姐夫因“五一六”集团问题，受到了批判和审查。他不但没得到心灵的慰籍，反而要绞尽脑汁来安慰姐姐。住了几天，他便告辞了姐姐，到南京准备乘下午的火车返程。

莫然上午利用等车的时间，来到位于南京城水西门外的莫愁湖游览。看到莫愁女的塑像，想到勤劳、善良、美丽的莫愁女因家贫卖身葬父，不堪诬陷凌辱，投湖自尽的不幸，联系到了自己和秋颖遇到的种种烦恼，心中不免惆怅，不时闪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想法。

在回火车站的路上，莫然碰到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不小心被绊倒崴了脚，不能走路，他便急忙搀扶起老人，慢慢送他到了医院。等莫然再赶到火车站的时候，返程的火车已经出发了，莫然只能住到旅馆，等待乘坐第二天的火车返程。

回到工厂，秋颖对莫然嗔怪地说：“昨天你怎么没上班，干嘛去了？王科长正发脾气呢！”莫然便讲了送老人到医院，误了火车的情况。

秋颖听后，推了一下莫然说：“你快到王科长办公室解释一下吧！”

一种不祥的预感压抑在心头，莫然胆怯地走进王科长办公室，刚要解释，王科长就劈头盖脸，冲着莫然大嚷起来：“昨天你为什么不上班？随便旷工，简直是无组织无纪律！”莫然便把自己利用假期看望姐姐和误了车次的原因，向王科长解释了一遍。

王科长听后说：“你说送老人误了火车，谁能证明？我看你这次旷工主要原因，就是游山玩水，就是资产阶级作风的影响，就是资本家少爷小姐臭习气，在你身上的体现。你回去写一份深刻的检查，把这次出走的过程全部写清楚，狠挖一下你头脑中的资产阶级腐朽思想，准备在全科大会上检查。”

“我……”没容莫然继续解释，王科长就走了。

莫然回到车间，向班长宋新华讲了王科长叫他准备在全科大会进行检查的事情。宋新华一向光彩的眼中掠过不安和同情，她叹了一口气说：“批判“五一六”集团，又要联系实际了。工具科历次运动都走在前面，这次王科长是要把你当作联系实际的典型，来开展对“五一六”集团的批判，你就自认倒霉吧！写一份上纲上线的检查，先过关再说。”

莫然真是茫然了，为什么单位中旷工的事儿屡见不鲜，领导们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唯独对他如此苛刻，难道就因为他有一位资本家的父亲吗？难道自己一贯的兢兢业业、任劳任怨都不能冲刷这一污迹吗？

在周六下午全科100多人的大会上，莫然只能听凭由人，按照王科长的授意，违心的承认自己是私自出走，到莫愁湖游览是资产阶级的腐朽作风，并上纲上线的做了深刻的检查。

莫然检查完后，几个事先安排好的工人先后发言，对莫然的资产阶级思想，联系当前的运动进行了口诛笔伐。尤其是铣工班的歪嘴刘，更是慷慨激昂，他指着莫然大声质问：“你在检查中，口口声声左一个初走，右一个初走，难道你还想再走吗？……”会场一阵哗然。

自由批判发言后，王科长当场宣布，厂革委会决定，给予莫然行政记过处分，并从下周一开始到下料车间工作。

在莫然检查发言的时候，秋颖的心，痛如刀绞，她感到深深的屈辱，难以忍受。她悄悄地溜出了会场，躲进卫生间的角落，双手捂着脸，小声地啜泣着。

五点下班后，秋颖一言不发，陪着莫然。刚走出厂门，莫然说：“咱们到樱桃沟去一趟，散散心吧！”

秋颖故作轻松地说：“好！咱们骑车去。”现在她愿意跟他去天涯海角，只要他能够忘记刚才的委屈，快乐起来。

用了近一个钟头的时间，莫然和秋颖来到了望山的樱桃沟。山坡上的枫树叶被夕阳涂上了一层火红色，醒目得刺眼；清澈的泉水突突的从山脚的石缝里冒了出来，汇成泓洌的小溪，行色匆匆地向山下奔去。

一个月前他俩曾来过这里，那时晶莹剔透的泉水好似他们纯洁的爱情，火红的枫叶正如他们燃烧的恋火。而今景随境迁，一切显得那么清，那么静，那么悲凉。是啊，已经是深秋季节了。

莫然和秋颖相拥坐在泉水边那一块光滑的石头上，两颗心紧紧地贴在一起。

莫然黯然地说：“秋颖，是我拖累了你，让你心灵受到如此的煎熬，秋颖，咱们分手吧！”

秋颖连忙摆手，将脸贴在莫然的胸前说：“不管遇到多大的阻力，我都不会和你分手，你是我的唯一。”

“如果我的爱，让你必须面对种种不幸，我愿意选择放弃！”莫然流着泪水说。

秋颖更紧地靠近莫然，坚定地说：“我不放弃，也不允许你放弃！”

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痛哭起来。把他们心中的委屈和几个月的压抑，随着热泪释放出来。就这样，他们在这深秋的凄美中，在空寂的山谷中，在落日的余晖下，忘情地拥抱和亲吻了很长，很长……

晚上十点，莫然送秋颖回到家。刚进家门，秋颖的母亲阴沉下脸，厉声说：“你和莫然到哪去了！莫然是不是犯错了？”

秋颖对母亲解释说：“我陪莫然去散散心，他没有什么事。”

“你以为我不知道，刚才王科长的爱人都跟我说了，莫然私自出走，还旷工，今天下午挨了批判，受到了记过处分。”

“莫然是做好事，送老人上医院误了火车，给他处分是委屈他了。”秋颖解释说。

“你不用替他解释了，他自己出身不好，现在又受了记过处分，即使做好事又有谁相信呢？你还不赶紧跟他吹，难道你也要跟你姐姐一样，各方面都要受连累吗？你妈从三十九岁守寡，把你们三个拉扯大，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容易吗？妈让你和莫然分手，不都是为了你好吗！”说完，秋颖的母亲伤心地抽泣起来。

看到秋颖没有任何表示，秋颖的母亲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握着秋颖的手哭泣地说：“就算妈求你了，跟莫然分手吧！”

秋颖看到母亲这样，先是一惊，随即也跪在地上，眼泪夺眶而出，抱着母亲说：“妈！您不要逼我。我爱他！真舍不得和他分手呀！除非我死了！”

……

莫然将秋颖送到家，并没离去，他真想随秋颖一同进去，向秋颖的母亲表白自己对秋颖的真爱。当他听到母女俩在屋里的对话，他那脆弱的心几乎要破碎，他推着车，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自己的单人宿舍。

莫然躺在床上，久久合不上眼。刚才听到的一切，重重地敲击着他的心。秋颖对自己难以割舍的深情，他听到了；秋颖即便死去也不会放弃的决绝，他听到了；秋颖含辛茹苦的母亲对此事强烈反对的言辞，他也听到了；单位同事对他们恋爱不理解的舆论，他也听到了。今后该怎么办呢？莫然找不到答案，他苦苦地思索着辗转难眠……

几个小时过去了，他累了，也有些恍惚了。忽然莫然看到在大学二年级因病去世的母亲，在一片光彩绚烂中向他招手说：“然儿，到妈这里来吧！这里是温暖的，来！让妈呵护你。”

莫然猛然惊醒，“到妈这里来！”恍惚中听到的声音，给他指出了答案。莫然想：只有自己离去，才能使自己深爱的秋颖，脱离这爱情与亲情的撞击，才能使秋颖脱离这两难的境地。我在一天，秋颖都不会放弃，她的心灵都会处在冰与火的折磨之中。

莫然一直迷迷糊糊，昏昏然然地睡到周日的中午，起床后，吃了点儿剩饭。他已下定决心，他决心要走了，离开这个让他爱恨交织的世界。他的心绪渐渐地平静下来了。

随后，莫然从抽屉里拿出笔和信纸，伏案写了起来，他要与秋颖诀别了。刚动笔的时候，他脸上还露出一丝释然笑容，写着写着，大颗的泪珠不时地滴落在信纸上，模糊了上面的笔迹，到最后已经是痛哭失声不能自已。勉勉强强写完后，莫然把信装进信封里，用浆糊粘好，然后，用颤抖的笔在信封上写下了四个大字：秋颖亲收。

他整理好自己的物品，穿戴整齐。到公用洗漱间，洗去脸上的泪痕。关好宿舍门，来到厂区大门口，将信交给了收发室的老师傅，便义无反顾地大步向着望山走去。

一路上，不停的回想着恋人秋颖深情的眼神，班长同情的眼神，被帮助老人感激的眼神，科长鄙夷的眼神，歪嘴刘嫉妒中略带憎恨的眼神，还有一些人幸灾乐祸的眼神。世界之大，难道就不能留给他一寸容身之地吗？即便有太多的冷漠，他也不想离开这儿，他还想回去。他还在踌躇，思想游走在生与死的边缘。况且这里还有自己心爱的姑娘——秋颖。她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全部的温暖、希望和生活的勇气。但他不应该那样做，他不能忍受自己的爱人背负压力，在痛苦中煎熬，那会让他感到窒息，甚至生不如死。虽然他是多么舍不得她，但为了爱，他必须放手，必须远离她，独自踏进黑暗的地狱。一想到这些，他止不住流泪，那泪水将他心中的悲痛、屈辱和挚爱，都洒在了通往望山的路上。

晚上七点，莫然来到了樱桃沟，他的眼泪已经流干。他俯身用双手捧起清凉的泉水，喝了几口，又长长的亲吻了他和秋颖共同坐过的光滑的石头。慢慢地站了起来，举起双手，仰面向着天空哭喊道：“秋颖，永别了！妈！儿要跟您团聚了！”随后，站在他与秋颖坐过的石头上，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绳子，搭在旁边的枫树上，脚下用劲一蹬，那块石头随着落叶滚到了旁边的溪流中……

第二天早晨，秋颖从收发室老师傅手中接过信，信上写着：亲爱的秋颖！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为了使你煎熬的心得到平静，使你的生活恢复正常，使你感到幸福，我考虑再三，我还是离你而去。我知道你是深爱我的，在九泉之下，我都会永远感激你。虽然我是那么不愿意离开你，但残酷的的事实和冰冷的环境，让我不得不痛下决心。希望我的离去，能使你摆脱无尽的烦恼和心灵痛苦的折磨。如果你真的爱我，就该勇敢幸福的生活下去，那样我也会含笑九泉的。我现在已经超脱了苦痛，是幸福的人了。离去之际，我对你只有一个请求，亲爱的，在你今后的幸福中，把你爱的一半留给我吧，记住我永远爱你……

信还没看完，秋颖便晕倒在地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