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父亲的家里，每次都会去看看僻静处那一箱书，书页发黄了，也布满了好多的灰尘，连小虫子来过留下壳迹，又去了。静静地，书仍旧静静地躺着，等候着。由此，我便想起父亲常说的那句话。书是什么名并不重要了，也不知道书的内容，却让久远的记忆再现了，连同我深深的泪。

母亲常说：“你爸爸啊！累了一辈子……”

儿时，对于父亲，小时候的记忆总是淡淡地，只有母亲，白天能多看见一点，晚上的时候，一家子才会聚在一起，父亲是个教书匠，由此，便具备注定只有清贫的日子过，教书的工作不算是大的体力劳作，却是很伤脑筋的。一方面在书本上，要使学生能学到知识，课本必须要熟透，也就是“要给学生一杯水，教师要有一桶水”，于是孤身陪着烛光静默到深夜，也是常有的事情。另一方面，要面对五、六十个学生，家庭条件不同，学生心思不同，常常要使他伤透脑筋，有时还要家访作家长的工作，才能勉强又完成他一学期的学业，应了“教书先生年了年”的说法。我想：“教师的皱纹是夜的黑描上去的，教师的头发是日的粉笔染白的。”父亲是不吸烟的，这便是有了多余的钱，买一些书看。他爱看书，小说，古典名著，可就是翻不了几页，也就没了空闲的工夫，事情多得排着队等他去做……于是，兴致不减的他就说：“等我退休了，再看……”

顺好，有母亲在农村，喂些猪喂些鸡，再做些其它的农活，这使清贫的日子日渐好起来。

田土到户的时候，我们累得够呛，那时姐弟们都还小，也不能帮助做什么大事情，小事还可以凑合着做，人们常说吧“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的生活也只是闲着的时候，到了农忙，正值暑假，我们真正渴望着能有一会儿休息。

那时，睡得香甜的我，被姐姐喊醒了，懒懒地伸着腰，极不情愿地起来，刺眼的灯揉了眼好几次，才算是看清了东西。走过宁静的夜，月亮正圆，柔柔地洒在地上，隐约能看到路和周围的树，以及朦胧的群山，伴着脚步声可以静听露珠下滑的乐音。一切好象都睡熟了似的。到了宽阔的田里，压得弯腰的稻子在月光下有萤火虫的亮光，父亲的镰刀早就唱响了歌，依稀有星光静听，月光是不是舞台的彩灯啊！我们下了田，动手割起来。那时，在父亲不紧不慢地教导下，我们也学习了不少的知识。黎明的曙光终于揉揉惺忪的眼，照在一行行齐齐地躺在地上的两亩地的稻子，发出万道光芒，像是在惊奇，又像是在赞叹。我们伸起酸痛的腰，劳动的成果也欣赏了再欣赏。于是，就连小的我也知道“一早当半功”的道理。白日里所有的田野热闹起来，没有闲人，没有闲情，只有走动的匆忙。我们大家打完的谷，父亲一个人就挑回了家。为了明天能犁田，父亲晚上还得一个人把禾梗扎起来，我们小的就搬到田梗上，父亲也不是硬要我们做，姐弟们小玩一会，他就接着我们的做，不完成是不会回家的。

另一个挣钱的办法是帮别人犁田，有一次母亲要我去送饭，走在空荡荡的田野，正午的太阳火辣辣的照在我的头顶，赤膊的全身，似乎就能听到烧泡的声响。远处的地上有隐约的蒸气上升，又像是火苗，笼罩着父亲单瘦的身影，怀疑着是不是要蒸发掉了。父亲挥鞭吆喝着，震荡山谷的声音，让牛瞬时会快一点，劳累的牛不一会儿又会放慢步子，父亲也就一直吆喝着，吆喝着田快点犁完，犁完了就算是钱到手了，其实钱是要到年末才能拿得到，家庭不好的户都有“年断，年断”的说法，债是一般不到第二年的。吃饭的时间很短，实在累了就躺在地上五分钟，算作休息，接着又要下去一脚深一脚浅地跟着牛转啊转，转得天晕，转得地旋。有时记起老师对我们的教导：“发狠读书啊！要改变‘上头晒，下头lài(方言，同烫)’‘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说起来想到父亲，让我热泪盈眶，于是就会发狠读书。

后来，我们长大了，逢年过节，才回家团聚，父亲的书也多了，闲着时就去看书。父亲这时就会说：“这些书，我退休了再慢慢看……”。我们也就不借，只是看。

再后来，父亲快到退休的年龄了，看起来明显老了许多，脸上有深深的皱纹，头发白了不少。我们也成了拖孩带崽的父母了，真是岁月不饶人啊！父亲的书却是越堆越高，我们仍旧只是看看，每当这时，母亲便会说：“这些书啊！你爸退休了要看……。”我们便不借。

那一年，父亲的确看书了，而且一看就是几小时。我们知道，父亲领了退休证，看着父亲“光荣退休”的铝桶，心情顿时有了失落感，父亲也一定会有这种失落感吧。我们便不言语，也想不到好的言语。也许，只有他喜欢的书，才是他爱听的语言，才能与之心心相通，诉情……。然而，父亲终究没能看完几本。

在一个风平浪尽的日子，退休还没多久的父亲突然倒在地上，手中的书无力的合拢。我们惊呆了，手忙脚乱的把父亲送到医院。出院的时候，无情的病魔，可恶地夺去了他的梦，夺去了最为重要的父亲的思想。模糊，找不着家，不认识亲人，只有呆滞的目光，像是在渴望什么？像是还要寻找什么？秋风无情，冬雪无情，父亲在迟迟还末到的黎明，常穿着睡衣，在房子里踱步，在漆黑的夜里徘徊。父亲什么都不知道了，朗朗自语，语无伦次，最苦了母亲，经常要跟随着父亲。最苦了父亲，在母亲睡熟了又在夜里闪着黑影，又像是在寻找什么……

然而，父亲的书终究没能看完，终究静静地躺在木箱里，等着尘封。我们便不再去看那书，就让尘封的书静静地等待，等待开启吧！如果哪一天，拂起尘封，翻开书页，那便是清风，我身边的轻风，那便是要看书的人，要看书人的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