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离恨梧桐雨，

一引江河杨外村。

六月荔枝七月盛，

千门驿道万门寻。

——《题七月贵妃乡》

走近容县的山水，我就涌上一种美丽而忧伤的情绪。

眼前，恍惚一个羞花容颜的女子，从诗文辞赋、话本杂剧款款而来，激起一阵历史的涟漪，然后像庄周之梦蝶飘然离开……杨玉环，一个饱含人类情感的、让历代人不得不深味的奇女子！

土地是那样的富有生机。夏天骤雨初歇的阳光透过稀疏的云朵，和煦洒落，新插禾苗似乎在欢腾，浑浊的河流汇聚道道田畎的力量，越过原野，穿行在苍翠欲滴的隽永的山丘之间。而突入眼帘的是风姿绰约的荔枝树，它们像一座座绿色的小山，层峦叠嶂，又像浓绿的积云。成熟的荔枝酷似红霞，一朵朵，一片片，正是“飞焰欲横天”的情景。

“南州六月荔枝丹，万颗累累簇更团”，明朝陈辉的《荔枝》诗写的是六月，此刻，已是七月，荔枝成熟的旺季，更是游人思绪悠远的时刻。“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我曾经疑惑：杨玉环为何独喜荔枝呢？也许，贵妃的嗜好不是纯粹的生活奢华，只是眷恋故土。久居长安，思乡，自然之情啊。

这片土地便是杨玉环的家乡——容县，一片深藏在南国的美丽的土地，一片生发历史忧情的土地。

容县，处于广西东南部，古称容州，西晋置县，唐设容州都督府，宋代为路，明至今为容县。历代来访名人络绎不断，唐朝诗人元结、宋朝名将李纲和一代文豪苏东坡都在此停留并题诗铭志，乃至明代徐霞客也专程来此考察风景。大约容县峤山的独特地形之美是一个重要的因素，但恐怕另一个主要的因素是，它是杨贵妃的诞生地。杨贵妃是中国四大美女之一，对她，后人褒贬不一，但无论何种因素，她笼罩了容县的历史，这是不争的史实。她的美丽有着丰富的内涵，让后人不止步履。美，是人们的向往，美的思索穿透时空，广袤无限。

一条小河自湾肚田蜿蜒南流，静悠悠的，至十里圩从容地汇入绣江。沿河散布着片片稻田，四周层峦苍翠，农舍村落掩映在树林间。杨外村，杨贵妃的诞生地，悬挂在这条小河，轻轻点落在丘陵的重重深处。自然选择了杨外村，历史也选择了杨贵妃，杨外村的一草一木成为了永恒的靓丽的神奇的风景。

贵妃井，一道耐人寻味的景致。明代广东学者邝露在《赤雅》一书称：“杨妃井最冷洌，饮之美姿容，下多芳草……”。明代《广西名胜志》等古籍中也记载了井况。解放前此井仍存，后湮灭，眼前为人们新砌。“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在贵妃井边，我仔细地端详着用矩形方石砌成的井台，端详着浅浅的清澈见底的泉水，用心的手划撩着，试图攒住让人美丽的神灵。然而，这是枉然，毕竟贵妃之美，与沉鱼之美、闭月之美、落雁之美一样，自然、质朴、真率，不能刻意所求。我不由得想起影视韩国女子的容颜，美丽中似乎有太多的刀痕。

然而，美丽究竟能够给人带来什么呢？在贵妃园里我找到了一个清晰的答案。

这个现代艺术的园林，碧池翠木，鸟语花香，仿唐阁楼流光溢彩，而栩栩如生的硅胶人物演绎着一段鲜活的人生：出生，册封，醉酒，起舞，出浴，妃子笑，含冤马嵬坡……身置其中，我真实地感泣地目睹：

金戈铁马的土地，一隅秀美的乡村，清灵的女婴呱呱蒂落，她在烽烟中长大，她在漂泊中灿烂，她在无可抗拒的狂流中走入金碧辉煌而杀机四伏的皇楼……无忧无虑地生活，悄无声息地绽放美丽……皇帝，狂乱，伦理苍白，纲常失度，“三千宠爱在一身”，“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外戚权重，朝臣纷争，又是浓墨重彩的铁雪流淌，哀鸿遍野……六军不发，玄宗忍痛割爱，马嵬坡香销玉陨……

不由自主的美丽，不由自主的人生！而且，与妲己、褒姒、李师师等一样，杨贵妃竟然肩负起了王朝兴衰的历史责难，一代传递一代，时至今日。这公平吗？皇帝终日沉溺酒色歌舞，荒废朝政，山河破裂，社稷崩溃，岂是身边女人的责任！红颜误国只不过是一种无奈的借口和无端的发泄罢了。自古红颜多薄命，所言极是啊！

似乎，这雍容飘逸的贵妃雕像，眼神流露出无限的哀怨，是埋怨薄幸的君郎，抑或叹惋自己作为女人的不幸？然而，也正是这眼神，引发了后人无穷的思考。

唐朝的陈鸿最早在传奇《长恨传》叙写她的爱情，大诗人白居易又以此为题材创作了名传千古的《长恨歌》，其后元代白朴和清代洪升据此创作了杂剧《梧桐雨》、《长生殿》。“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然而，这些作品只是再现和夸张悲剧的爱情，传达了千百年来人们对爱情与婚姻的美好愿望，让读者空有悲惋甚至彷徨。

真正的爱情忠贞不渝，患难与共、生死相依。

古今中外一直存在让人感泣的爱情传说。牛郎织女星河相聚；焦仲卿与刘兰芝梧桐交柯，化鸳鸯厮守；梁山伯与祝英台合坟化蝶；倾情海伦的王子沉溺大海……人类也一直歌颂这种神圣的情感。“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是对爱情的至死情怀；“恨人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元好问道尽了爱情力量的伟大；“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李商隐一语爱情生死不渝的忠贞；“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卢照龄写出了对爱情宁死的追求；“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匈牙利诗人裴多菲把爱情置于生死之上……

真正的爱情体现了完美的人性。

正如《圣经》所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我自然想起世纪大片《泰坦尼克号》，来自虚伪冷漠的上流社会的富家小姐与才华横溢的画家相恋，最终画家把生存的机会留给了心爱的人，人性品格是何等圣洁。同样，莎士比亚笔下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以生命诠释了人性的完美：爱情超越一切，超越门第、地位、家族偏见，超越一切时代和观念的束缚。

然而，贵妃并没有拥有真正的爱情。她没有爱的自由，辗转万里，沦陷长安皇楼；她没有爱的权利，在为人母之后，皇帝背离伦理与道德，霸占为妻；她没有爱的保护，身为皇帝，眼看她命归黄泉；她只是皇帝的玩偶，只是中国千百万失去政治、社会、生活权利的女人的典型，所以，她的人生悲剧不可避免。江山一切的一切与她全然无关！

这样想着，走出贵妃园我似乎卸却了沉重的历史负担。

村西的一个土坡，远远地，郁郁葱葱的荔枝林里矗立着一座精美的庙宇。走近，飞入眼帘的是庙门的楹联：“杨外诞生籍本容州焉可议，马嵬赐终仙成蓬岛尚存疑。”我微笑着琢磨，尽管并无太多意味，但毕竟是本地人们对贵妃一种纪念。

庙堂正中央也立着贵妃雕像，我再一次惊叹女性的美丽、妩媚。这样的女人总有一种绵绵不绝的魅力抚摩人的灵魂，与人间所有的女人一样，美丽的女人应该有平等的权利、有美丽的爱情和美丽的人生。我自然想起了舒婷《致橡树》的吟唱：我如果爱你/绝不学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也不止象泉源/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也不止象险峰/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甚至日光/甚至春雨/不，这些都还不够/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相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

我们生活在一个权利的社会，类似的爱情悲剧已经不会重演。而在这个物欲横流、道德沦陷的时代，真正的爱情最是难得。但是，世间还有真情在，我们的身边还是会时不时地生发爱情的感动，我们仍可以找到人类最纯洁、真挚的情感。

庙前，开阔的天宇下，低矮的山丘起伏不断，原野青绿，远处群山在延绵，在延绵人类爱的天堂……

2007-12-27于湘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