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记忆是刻骨铭心的。到了五十岁，我的这种感受越发的强烈，这种记忆真是抹不掉，也挥之不去，它伴随着我的一生一世。

我生在宋村，八岁漂离故乡，但宋村的那座老锅子桥，总使我梦回暮绕。脑子里总是不自觉地时常地浮现；在梦境里总有一次次地看到我站在桥下的清水河里捉摸着小鱼。

一条小河从村中穿过，街心的那段，用石条铺盖着，成了村中的小广场。在南端的东西街口处修了一个拱型桥，像一口大锅扣在那里，人们叫它老锅子桥。

桥下潺潺流水，清澈剔透，鱼苗苗群群的游过；女人和孩子都喜欢聚在这里，女人洗衣洗菜嬉笑，孩子们在河里摸鱼戏耍；五天一集的宋村，小桥上成了小商贩们争抢的商位；小广场上时常是红旗招展喊声震天，四面墙上贴着大字报，吓人的牛鬼蛇神画像，打着大红叉的名字……

十五年后的一九八三年，我回到了宋村。

下了客车满眼的楼房和工厂，清一色的水泥街面，公园广场，像是一座现代化的都市。

我遇到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问他，老锅子桥在那里？那孩子很疑惑，什么？老锅子桥？！不知道。又遇上一位和我年龄相仿的人，他说，这是新区你往西走就是老区了，到那边看看吧。

老区是一个古老的村落。一排排用石块砌成的低矮小屋，街道窄窄的，凸凹不平。在这个村落里，我从东走到西，也没有找到那座老锅子桥。假如这真是我儿时生活的村落，老锅子桥应该在村中央的位置。我来到一个小小的平整的场地，没有我记忆中的那座桥。我滞留徘徊在那里，一位推辆独轮车的老人迎面走来。他停下说，老锅子桥？哎呀！孩咂，你脚下踩的就是老锅子桥哇！老锅子桥拆了多少年了。

这就是老锅子桥？那，那条清水河呢？我印象中的那条清清的宽宽的河在眼前却是一条一米左右宽的沟渠。

老锅子桥，清水河，我回来了。

我的心酸苦难的往事顿时涌上心头。泪水从眼眶里奔涌而出，心窝里像是有十八个重锤在猛力捶击。我蹲下身子抚摸着已拆平的老锅子桥，石条铺就的桥面，常年车碾人踩的光光滑滑，阳光下，给我传递着丝丝的温暖。

桥南东河沿二十米处一家门朝南石墙瓦盖的房子，我记得那是我的小伙伴本的家。

漆黑的门扇，紧闭着。我坐在门旁的石凳上，打开了一件件难忘的苦难的记忆。

一个灰蒙蒙的傍晚，本的爹用平板车从文成把妈妈推了回来。进院的时候，我看到他妈妈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本和他的小哥儿几个扑过去哇哇地大哭，凄惨到了极点。我被这悲凄的场面所震惊，我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哭喊着冲出本的家门。刺骨的清水河脚背深的水，在我的脚下溅起，湿透了我破旧的衣衫。进到家，一头扑进病榻上骨瘦如柴的妈妈的怀里。她不说话，只是抚摸和叹气，为我擦拭着流淌不止的泪水。

几天后，妈妈撇下我真的走了。大人们商议把妈妈葬在村后的北山上。

出殡的那天，天上下着羊毛细雨，我在前面引路，六个好心的大人抬着棺木跟在后边。是因我太小，还是抬棺木的大人走的太快，我在前面几乎是趔趔趄趄地奔跑，我不断地回头，妈妈总是紧跟在我的身后。湿漉漉的脸上雨水泪水混合着流淌着，蒙胧着我的双眼；光着的脚丫踩着石子儿有硌心的疼痛。

老锅子桥上，清水河两岸站满了观望的人群。

我在前，妈妈在后。我是要把妈妈领到哪里去？妈妈你睡在木匣子里，你能听到我的哭声吗？你告诉我，你要睡多久，你啥时候才能醒来。妈妈你静静地睡去了，你了却了心事，扔下了我，我可咋办哪。

老锅子桥朝我惊讶痛苦同情似的张着大嘴，清水河水“哗哗”的流淌声，像是一个贴心的伙伴在不停地向我倾诉……

离开本的家往北走，来到小广场。广场的尽头有一个破旧的礼堂，墙上还可隐约看到文革时的标语。我摸着礼堂斑驳的大门，仿佛我又回到了那苦难的岁月……

我成了孤儿，整天只能和地富反坏右的孩子混在一起。夏天下河摸鱼，在砖窑上烤着吃；秋天拿着小镐上山在别人收完庄稼的地里溜花生和地瓜充饥；春天里有燕子飞来的快乐也是饥饿难忍的季节，扒在坝埂上吃冒出的草芽，饿急眼了跑进地里采吃返青的麦苗。麦苗的清香味道，令我现在还能回味。一次，刚进地薅一把正要往嘴填的时候，就被一个戴胳膊箍的护青员抓住了，把我关进了大礼堂，说我犯了破坏革命生产的罪。

礼堂里有四五个被关的大人。第二天，来了几个戴胳膊箍的人，给他们在脖子上挂了牌子，牌子上的字都打了大红叉。有人说这小孩挂不挂，领导摸样的人说，算了，把他放了吧，免得还得供他吃。那几个大人被押上了大氅车四边站着，他们的身后都站着背着长枪戴着绿军帽的人。广场上人很多，旗也很多，一片“打倒”的高喊声。我被混在人群里，满眼的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我离开礼堂来到广场的西北角，这是清水河的上游的入口。现在的河道虽然没有我儿时记忆中那样的清澈宽广，侧耳细听仍能听到那叮咚的流淌。我仿佛听到了我当年和伙伴们玩耍的嬉笑声……

浅浅的清纯的河水，一眼就能看到水下黄啦拉的沙子，群群鱼儿悠闲的游过。每天眼一睁开和伙伴们就会来到河边。光着屁股下到河里摸鱼，雨天里捉蛤蟆，沙地里扣蛤蜊。剥去蛤蟆的皮烧烤蛤蟆的大腿儿充饥，可香了。

清水河，使我忘记了孤独寂寞，流淌的河水给了我欢笑快乐，她带走了我的烦恼和眼泪；潺潺的流水滋养的生物也填充着我的肚子，补给着我瘦弱的身子。

一天，有一个胖婶子找到我，让我跟他走。上那里去？她没有说，我也没有问，就跟她走了。当走到老锅子桥上的时候，我坐了下来，双脚悬在清水河上，看着南去的河水，情不自禁，潸然泪下。泪珠大颗大颗地掉进河里，泪水随着河水流向远方……

老锅子桥，清水河，我走了，你等我，我会回来看你的。

上个世纪末，我又一次回到了宋村。

我站在老锅子桥上，呵！老区也旧貌换了新颜，家家户户都住上了砖瓦房，豪华轿车穿梭在巷道里。我为家乡的发达富足而激动。

我心里想，人的命运是时代的产物。老锅子桥目睹了我的童年，也见证了贫穷愚昧开放富裕的时代变迁。

本文已被编辑[方东流]于2007-12-31 20:46:04修改过　

-全文完-